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好大一对羊

作者: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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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只外国羊望着他,公的那只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像村上的青光眼刘瞎子,母的那只蓝眼仁多白眼仁少,像以前下放来的一个资本家姨太太。它们眼里竟然都有鄙夷的神色,德山老汉不懂这个词,但看出了看不起他的意思。心里愤愤:日你洋先人,老子管你土的洋的,该吃干草一样吃干草,有啥了不得的。
  乡长焦躁起来,不要念你的经了,将羊子交给德山大叔,喂好喂坏,喂胖喂瘦,喂了生儿带崽两个变成五个、五个变成十个就行,增加效益、改变贫困面貌就行。但有一句话德山大叔你要牢牢记住,这是政治任务,你是刘副专员结的脱贫对子,喂出问题刘副专员的脸面往哪里搁,我们对得起刘副专员么?德山大叔,这羊值一千五六百元哪!是刘副专员用工资买的……
  德山老汉的心猛的坠下去了,他感到一阵晕眩,飘飘忽忽虚弱。他感到这两只羊压在他肩上背上,比父母妻儿还要沉重。他的腰更佝偻了,背更驼了。
  乡上的人还从车上拿来一大包衣服,是刘副专员一家捐给他一家的衣物,长的短的,衣裤、裙子啥都有,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老汉把个浊眼看得清纯了,一股暖流轰隆隆淌过,这刘副专员呐……但心里更沉重了。
  乡长他们要走,村长从背后踢了德山老汉一脚。老汉突然想起村长交待多次的任务,急忙拉乡长的袖子:“乡长,我想搭车进趟城。”“进城干啥?”“找刘副专员要笔款。”“要款?你不要丢底现形了,才送你羊子又要?”“不,不,是村上要的。”“周顺柱,咯是你叫德山大叔去要钱?不要耍这些小聪明了。要要你自己去要,德山大叔去要钱你帮他喂羊子?”村长不敢吭气。望着乡长已上车,才愤愤说你以为我不敢去,你时常往刘副专员家里跑,谁不知道你的小九九。
  德山老汉解下悬在梁上的那袋炒面,追出去,就只见一团黄尘早已滚去很远、很远。
  老汉眼里有了泪水。
  
  三
  
  德山老汉才在坡上锄了一会儿地,村长顺柱又火烧房子样在坡下鬼喊呐叫:“德山大叔,你快回来,听见没有你快回来,有急事哩。”德山老汉焦躁,这是咋啦,不让人活了。这些日子都绑在羊身上,一天围着羊转,荞子、洋芋该锄二遍了,却连一遍也没锄。才上坡,又有事了。
  村长摸着羊身子,一寸一寸地摸,比摸他媳妇还耐心。“大叔,这羊瘦了,在跌膘!”村长细细心心从羊身上拈草屑:“大叔,羊咋恁脏,白毛变黄毛了。”德山老汉一肚子委屈,还脏!这还叫脏?自己的小姑娘长恁大还没给她梳过一次头,这羊哪天没给它梳毛。羊喂得这样金贵,我老汉一生也算开眼界了。
  摸完羊,村长火烧屁股样说:“大叔,过几天记者要来采访羊,不,采访你。刘副专员在报上写了发展山区经济要走以养羊为主的畜牧业路子的文章。记者鼻子是狗鼻子,也不知道咋个晓得刘副专员买了外国优良羊送你的消息,要下来采访,乡长这狗日的一天打几次电话来,说要做好准备工作,出了差错由我负责。大叔你养羊,我闻腥,这鸡巴村长没啥干头。但这事千万马虎不得,千万千万出不得差错。”
  德山老汉在心里嘀咕,这也出差错哩,对这外国贵重羊真比对爹还孝顺了。村里的羊圈,都在房子外头,老汉不敢让羊冻着。不晓得这外国杂种脾性。村小的最漂亮最有知识的小刘老师说人家外国的羊圈有恒温设备哩,老汉老是搞不懂啥恒温猪瘟的。小刘老师说就是保持一定的温度,老汉仍不懂。小刘老师说你把圈砌在屋里、燃起火,火由小到大,看羊在大火、中火、小火里哪种最舒服就得了。德山老汉倒吸了一口凉气,笼火给羊烤!这是他活到六十岁才听说过的事。这高寒、冷凉的山区,草都长不好树更长不出。多少年了都烤海垡。这海垡要到老远老远的海子边去挖去挑,拉一车海垡要几天工夫,海垡不经烧,就是些草根根和着黑泥浆变成的嘛,一火塘海垡要不了多少时辰就变成轻飘飘的白灰了。高原山区的人家,连吃的都恨不得生吃,还舍得烧海垡烤火。天一黑,一家人钻在一起,抖抖索索混到天亮。
  圈是得砌的,这老高山区的夜晚,白霜一层一层降下来,连荞子、洋芋的叶子都会冻成枯黑的蜷缩的干叶子,手一捻就成灰。本地羊世世代代整惯了,挤在外面的圈还过得去,但冬天都要冻死好些。这金贵的外国爷们儿娘们儿不冻死才怪呢。德山老汉下决心砌圈。没有材料,把隔墙拆掉,拌土和泥,老伴咿里哇啦乱激动,拌泥拌得起劲,小女儿喜欢这高大漂亮的羊子,仿佛和外国小朋友交了朋友似的,一会儿搂着母羊的脖子,一会儿给公羊搔痒,恨不得跟羊亲嘴。
  忙乎了一天,圈砌好了。小女儿把圈扫得干干净净的,怕土墙脏,又去村上的杂货铺买了几个纸盒,拆开,钉在土墙壁上。没有干净的垫草,去跟村长家要,村长倒大方,叫拿就是。村长老婆叽里咕噜地不高兴:喂得起羊子打不起草,我们又不是那个大官的三亲六戚,人家又没给钱又没给衣……村长威风,说闭住你的×嘴,再说老子扇烂你。
  当晚那羊却怎么也不睡,在圈里咩咩、咩咩地哀嚎。到底是外国羊底气足,咩咩的叫声又大又长又哀怨,还一波三折凄凄楚楚哀哀怨怨。也许它们想起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故乡,也许想起它们不幸的身世,怎么一下子就从天堂跌落到地狱般的荒山野岭。令它们百思不解的是这么荒凉这么贫瘠这么艰苦的环境竟有人生存,还世世代代地繁衍下去。人痛苦了会悲泣,羊痛苦了会哀嚎。长夜漫漫,外面的高原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狼嗥般呼啸,美利坚合众国的羊又惊恐又寒冷又悲哀,再不高声鸣叫高声宣泄,它们怕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
  德山老汉窸窸窣窣从楼上摸下来。自古以来这高原山区就没有过电。天一黑,人就进入万丈深渊了。他燃亮煤油灯,这灯除了小女儿做作业外是舍不得点的。老汉心烦,这羊好说比人还金贵么?圈就在屋里,还铺了从村长家挑来的厚厚的冬茅草,干生生的、暖和和的,还叫个。但老汉立即自责,这羊可是人家刘副专员花了大价专门买了送自己的。人家和自己无缘无故、非亲非戚,恁大的官,见自己又是握手又是问寒问暖,材长、乡长够凶的了,人家连个手都不跟他们握。人家是为自己好啊,要不然你穷得只剩下裤裆里的两个蛋子叮当响,关人家屁事。喂不好这外国羊,对不起人啊!这样一想老汉心里就不烦了。他摸进羊圈,温柔得像摸自己的小女儿的脸蛋一样摸羊的头,摸羊的脸,摸羊的身。老汉喃喃:“羊啊,你们来到这寒门小户,实在是遭罪了。我也不晓得你们那外国是啥样子,反正比我这儿好。来了就要安心,人家当年资本家的姨太太细皮嫩肉水灵灵的,还不是要过日子。再苦的日子,过惯就好了,过惯就惯了。”美利坚合众国的羊似乎天生就会外语,它们似乎听懂了德山老汉方言极重的山区中国话。它们温顺一些了,那只外国母羊还伸出粉红细嫩的舌头舔了舔老汉的手。这仅仅是一种友谊的表现也使那只健壮硕大的公羊嫉妒,它用屁股狠狠抵了母羊一下。母羊赔情似的舔了舔它的鼻子,它才老实了。
  可是温情毕竟代替不了严酷的现实。这西部高原上的高原风太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从门缝里、从墙缝里吹进来,连德山老汉都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冷得一身乱抖,连擎在手里的煤油灯里的煤油也泼洒出来。这狗日的天气。老汉狠狠地骂着,起身去找东西塞墙上门枋上的缝。老汉用山茅草将墙上的缝塞住了,门上的缝却怎么也塞不好。两只羊冷得咩咩地乱叫,浑身抖个不停,眼泪涎水不断线地流下来。粉红的嘴唇冻得乌青。老汉摸摸羊的脑门,不好,滚烫滚烫的,怕要病了呢。老汉心里愈发地急,日它先人板板的风哟。你将我的外国羊冻坏咋个了得哟。你叫我咋个对得起刘副专员哟。老汉哼叽着不晓得咋个办,这时小女儿、哑巴老伴也起来了。哑巴老伴又比又画叫德山老汉心烦,推搡着叫她去睡。老伴硬是不去,将个身子搂着那只母羊,想以身子去暖和羊,那羊仍然抖个不停,把头朝老伴瘪瘪塌塌的胸口偎着。哑巴老伴心疼不已,扯起披着的旧夹袄披在母羊身上,她穿着背心更是冷得打颤。小女儿也学着她妈妈样去温暖另一头羊,老汉看着淌眼泪。老汉突然蹬蹬蹬地爬上楼,将藏在墙角的刘副专员送的那包衣服找出来,那些衣服基本是新的。老汉一辈子连见也没见过,更不用说穿了。衣服拿来时,小女儿找出一套粉红的衣裳要穿,老汉硬是不让。不年不节的,穿恁好的衣服不是作践么?老汉任着小女儿流泪,就是不准穿,非要留着过年才穿。现在老汉也顾不得许多,小女儿不穿不咋个,羊可不能冻坏了。打开包裹一看,尽是些单衣单裙,摸着滑溜溜的,提起来长索索的、抖抖的,也不晓得是啥料子,合起来一小把,穿在身上跟纸差不多。老汉心里一震,刘副专员也不富有啊,连点厚实的衣裳也舍不得买。他狠狠心将这些衣裳裙子裤子朝两只羊身上一件一件压上,这两只羊变得像马戏团里的羊一样滑稽可笑了,红的绿的衣裳裙子盖在它们身上,实在惹人好笑。但事实令人笑不起来,那些薄若蝉翼的衣裙虽然不少,质地也高贵,就是不御寒,随着羊子一阵比一阵剧烈的抖动,那些滑溜溜薄菲菲的衣裙全抖落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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