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好大一对羊
作者: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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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德山老汉让哑巴老伴反复淘洗燕麦。老伴虽聋哑,做事是蛮认真的。水是金贵,老汉陪着老伴,半夜赶路,到离村里很远的山箐去淘洗。淘洗得没有一颗瘪籽、一粒砂粒。德山老汉又驼着燕麦到乡场上,村里没有哪家能做得好炒面。老汉甚至咬咬牙,买了一瓶酒,一包好烟送给乡场上做炒面做得最好的人家,央求人家一定一定要将炒面做好,工价高点也无所谓。德山老汉饿着肚子站在人家的屋里,监视着人家做炒面,很挑剔地指责这指责那,直到做出那香喷喷、甜悠悠、口感极好、回味绵长、油性十足的炒面,他眯着眼尝了一小撮满意得直咂嘴才算完事。
于是,那炒面成了他家的珍品,成了他的渴慕和思念。小女儿眼巴巴地望着悬在梁上的口袋,嘴角流着涎水,小猫样蜷缩着,看得老汉心疼。好几次他都动了念头,想让她吃点,但想想又忍了。人是贱畜牲,有个开头就难得有结尾。老汉怕小女儿尝到好味道了,忍不住要偷偷地吃。
看到炒面,老汉就想起刘副专员,想得钻心钻肺。刘副专员对自己的大恩大德,一辈子都还不了。这袋炒面却一直送不出去,都是这鬼羊子拴牢了,他想这外国羊子肯定喜欢吃炒面,连刘副专员这么大的官都喜欢吃,你再是外国羊,始终是羊啊。望着日渐衰弱、消瘦的羊,老汉想只有喂炒面了,他心中很沉重很愧疚。刘副专员,老汉对不起你了,我只有把这炒面给羊子吃了,喂不好羊,是我的罪过啊,以后我一定再做一袋最好最好的炒面送给你。
约翰对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炒面不知如何下嘴。琼斯,约翰说这是啥玩意儿,闻着挺香的,就像我们闻过的汉堡包的味儿,你是不是也来尝尝。琼斯说约翰,我实在没有胃口,我现在见啥厌啥,我怕是要死了。昨儿晚上,我梦见了我死去的爸妈,它们在向我招手呢。约翰焦躁,你别胡思乱想了,几天没吃东西,你弱得出现幻觉了。不管咋说我们总得活下去,那个刘副专员跟记者说我们还要生儿育女呢。琼斯说做你的梦罢,我头晕眼花站立不稳我真想找我的爸爸妈妈去了。琼斯哀伤地流下了泪。约翰急了,说琼斯我先吃,你也吃,为了我们的爱情你必须吃,否则我就死在你的脚下。约翰悲壮地把嘴伸到炒面碗前,像个赴难的勇士。它猛的吃了一口,那炒面太干太干没有一丝水分,呛得约翰猛咳不止,涕泪横流。琼斯焦急万分,不断地用嘴唇去吻它,去舔它,用背去撞它,去拍它,两只羊像发情样在圈里转圈子。
德山老汉见状也焦急,抬瘟的不会吃干炒面,看来还是要和水它们才爱吃。老汉赶紧舀了一瓢清水,公羊低着头猛吸了一气,才止住了咳。
德山老汉想起刘副专员吃的炒面,那是小刘老师用手捏出来的,掺了白糖,捏成一团一团的。德山老汉笨手笨脚地捏,也不是什么难事,尽管形状不好看、龇牙咧嘴的总成团了。老汉用手托着给羊吃,公羊碰了母羊一下让母羊吃。德山老汉不知道羊的爱情,说狗日的,连这也不吃呀。母羊香甜地吃起来了,母羊吃得秀气而文静,公羊伸嘴过来叼了一个炒面团。老汉笑着骂我以为你狗日杂种成神仙了,不会吃了。
羊开始吃东西了,德山老汉的心情一点也不愉快。啥子杂种羊哟,专门吃好东西,人也吃不起的东西。像这样养羊,脱啥子贫哟,不把这点家底折腾完才怪呢,这个念头一闪,德山老汉心里就不安起来,咋能这样想呢?咋能这样想呢?你是把人家刘副专员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尽管后来德山老汉往炒面里掺的水越来越多,尽管在炒面里掺的荞叶、洋芋叶、野草野菜越来越多,那袋炒面还是吃完了。
村长摸呀摸的,站在羊的前面了,看到羊的脑袋了。“妈呀,你这是咋个搞的,羊的脑袋咋个了,咋个血糊糊的一片!”村长眼睛瞪得卵子大,急得直跺脚:“你说,你说,这是咋个搞起的,这是专员送的羊,你可晓得?老辈子,你瞎整,整出问题你自己兜着。羊子被整成这样,不是小事哟!乡长晓得,不扒我的皮才怪呢。”
德山老汉被村长骂得一愣一愣的,德山老汉委屈得想流泪,德山老汉觉得这日子被外国羊搅得过不下去了,多年没流过眼泪的老眼里泪花在转,心里闷闷的坠坠的难受……
……炒面快吃完的时候,德山老汉觉得光吃炒面也不是办法,就是把这房子扒了卖掉也喂不起这两只羊,况且炒面上火,羊吃多了拉不出屎,拉不出屎羊憋得难受,羊的肚子越来越胀,再胀就麻烦了。请兽医来看,兽医给了点大麻黄素,说这不是办法,羊再不吃青草,就要出事。青草呢,这方圆十几里尽是光山板板,家家的羊饿得瘪瘪的,肋巴骨都数得清楚,一放到坡上,贼样的慌里慌张乱啃,连草根也啃得差不多了。儿多母苦,当年老母亲的老瘪奶,连血都咂出来了。这两只外国杂种羊咋个也不吃这种草。想来想去,想去想来,看来只得到花鹿坪去放了,花鹿坪离村有三十多里路,那里人烟少草长得好,但那里蚊虫多,没吃没住的,必须连人一起去。但那里晚上冷,又没有房子,人呢倒是将就着搭点棚棚弄点草整床披毡就行了。可这杂种外国羊烤惯了火,不冻死才怪呢,得了病更麻烦。德山老汉把脑袋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办法。还是小女儿聪明,说爹,租马来驮羊,驮到那里吃完草又驮回来。德山老汉气得给小女儿一巴掌,马驮羊,这怕是黑凹村几千年没有过的事,你爹一辈子也没骑过几回马,你妈是要饭要到这儿捡来了,也没骑过一回马。好了,这羊爹爹羊妈妈倒骑马了!
老汉说归说,气归气,但最终还是采纳了小女儿的建议。三十里路,来回六十里路呢。人倒是走得起,可这外国杂种羊走得去吗?你看它们那娇贵的样儿,如果有汽车,怕要坐汽车呢。德山老汉忍着疼,把刘副专员托人带来的钱拿出来租马,这钱老汉捏得死紧死紧,想留着有时间带小女儿进城检查病,她的啥肺结核越来越重了,脸色苍白,咳嗽发烧、疲软、做不了事。但现在而今眼目前,羊子是最重要的。
马租来了,两匹。外国羊体型大,乌蒙马个头小,一匹马只驮得起一只羊。放马的周万山听说是驮羊,惊得眼睛卵子大,不晓得老汉得了啥毛病。马驮羊,活几百岁的人也没听说过,老汉的爹妈在世怕也舍不得这样。惊归惊,怪归怪,但当老汉把硬扎扎的票子拍在他手上时,他也没表示拒绝。
蓝天悠悠,白云悠悠,贫瘠的高原都贫瘠,惟独这湛蓝的天、悠悠的云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比的。天蓝得幽远,蓝得令人心醉,也蓝得令人伤感。坐在大团箩里驮在马背上的约翰心情异常舒畅,马背一摇一摇的,像坐在婴儿的摇篮里。约翰说,琼斯,长这么大还没坐过摇篮呢,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摇篮的滋味了。就是在美国,我们恐怕也坐不起马呢,中国人民真友好,这老汉真厚道,我想作诗了呢。琼斯说别酸溜溜的了,约翰,我们坐马,老汉走路,这合适吗?你没见老汉背着那袋洋芋,走得那么艰难吗?琼斯,约翰说,你别假文假醋的了,你晓得我们能坐马,不是因为我们是外国羊,而是因为我们是刘副专员送的外国羊。老汉不把我们喂好,对得起刘副专员吗?村长、乡长不把我们喂好,交得掉差吗?你没听见刘副专员对记者讲我们是样板羊、脱贫羊吗?你呀,啥也不懂,琼斯忧伤地说约翰,我真的弄不明白为啥要把我们弄到这儿,中国这么大,水草丰茂的地方也多的是,这里生态这样差,连本地羊也没吃的,咋发展呢?我真不愿在这里生儿育女,我们的小宝宝生活在这里,我会难过一辈子的,我真怕它们会夭折在这里……唉,不说了,也许连我也活不下去了。约翰烦躁起来,琼斯,你别老是这样好不好,你不是说过羊要坚强一点,你不是说过只要有了纯洁的爱情,在哪里都可以快乐地生活?琼斯锐声叫起来,求求你,约翰,你别说了,我现在最怕听到爱情这个字眼。活都活不下去,还爱情个屁。你要爱谁我不管,这里中国母羊多的是,你去爱你的吧,别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