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好大一对羊
作者: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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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山老汉爱听这样的话,德山老汉觉得浑身舒服,德山老汉觉得腰板的劲似乎比过去足了。佝偻的腰也直了许多,眼里的阴郁呆板也少了许多。那些日子,德山老汉成了全村人的景仰,走到哪里都有人仁仁义义地招呼,不是喊去吃饭,就是喊去喝酒。吃饭必尊他为长,让他坐上座。酒他不喝别人是不敢喝的,菜他不夹别人是不敢夹的,连村支书也尊着他,村支书家杀猪吃刨汤,只请了村长和村小的王眼镜,另外就是他。村支书在吃饭时狠起劲地往他碗里夹腰花、夹猪肝,连他的亲家王眼镜也没夹一筷子。村长不断地给他敬酒,像孝敬亲爹样的。末了,两人央着他,要他进城去找刘副专员要笔扶贫款子。村里穷得掉得下毛来了,村小烂得像猪圈,村里的浇灌渠早就淤平了。连人吃猪喝的水都要到几里外的小黑箐去挑。村支书说德山大叔,这事只有你办得成,乡长去都枉然,你办成了,全村人给你烧头香,给你送匾。德山老汉高兴归高兴,但他是实实在在的憨厚人,自己有几斤几两心中有谱,不敢踩着鼻子就上脸。但又不敢回绝村长、支书的情,人家请你吃刨汤为甚,恁好的东西没人吃了?现在你人模狗样了,不要让人背后戳肋巴骨骂先人。德山为难地搓手,一脸为难的样子,嘴里哼哼哈哈说不清楚。村长酒已上脸,猛的就发作起来:“德山老汉,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不要狗坐轿子不服人尊敬,你为啥和刘副专员结对子,不是我们牵头人家认得你是什么大二哥,现在还拿起架子来了。”德山老汉被村长吵得懵头懵脑的,急出一头的汗水,嘴哆嗦着:“我,我啥时拿架子啦?牛养……马下……才拿架子。”德山老汉被委屈得眼里蒙上一层泪花。老汉才有的一点自尊又被村长吵得丝毫不剩。村支书赶紧劝:“顺柱,你咋能这样说呢?你没见德山大叔正在思考咋办呢,就西皮流水说些啥。”眼镜老王也说:“就是,就是,德山大叔咋会看着那些娃娃不管呢,他正想咋去好呢。”
日子漠漠的,山坡漠漠的,村庄漠漠的,这高原上的荒野,啥也不出,只出些漫无际涯的卵石和黄黄的尘土,只有无边的亘古的寂寥和慢慢流淌的日子。已是春末了,村尾的几棵白杨树还没发芽,坚硬如戟、漆黑如铁的几棵刺老苞树,瘦弱、孤寂地绽几个芽苞。德山老汉在黄土的海洋中有如一座礁盘,定定地在高原黄土的灼热的土浪中刨没有希望的荒凉。天旱、冷凉、又多霜,这高原大山的顶部,种啥啥不长。荞子耐寒、洋芋耐寒,粗贱如德山老汉。但荞子、洋芋也难得有好的收成。叶片儿刚出齐,一场霜下来,荞子洋芋嫩绿的叶子,就成枯黑的叶子了,手一捻,就成粉末顺手指流下来,连洋芋都没吃的了。但地还得种,德山老汉就这样地耐耐心心地刨地、耐耐心心地看着日子从一锄一锄的锄动中流失。
德山老汉直起软塌塌的腰。他举起手来罩住眼睛,定定的看着远方,看得眼睛酸涩了,渐行渐远直到空芜的山地边上什么也没有,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高原的荒原上只有绵绵不绝的连接远天的卵石,卵石会叹息么?当一阵阵轰隆隆的响声自黄土地的另一端传来时,德山老汉就会莫名其妙地兴奋,当这样的声音渐渐消失时,德山老汉就会莫名其妙地叹息。
德山老汉这次是坚信那种声音是冲自己来的了,他就固执成一株弯曲的残树,定定地朝那地方望去许久、许久,那声音终于由地下而地上,由混沌而清晰。那声音是一团灰尘,灰尘怪兽般在黄土地上奔突,渐渐地滚落进村里去了。德山老汉毫不犹豫地朝坡下走,他下坡时失去了往日的稳重。连奔带跌、趔趔趄趄走成童年的状态。德山老汉被卵石绊了一跤,膝盖手掌擦出血,细碎的沙子嵌了不少在肉里,老汉粗糙地抹抹又飞哒哒地跑。
果然,那车就停在德山家门外的敞地里,老汉认不出车的品牌和好坏,在他眼里凡是会跑的都是好车。那车前有座位后有车厢,车厢上有个木笼。里面竟站着两只羊!德山看看座仓里,隔着茶色玻璃啥也看不见。他觉得胖胖的高高大大的刘副专员正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正凝神,乡长和村长出来。村长说德山大叔,你看啥?我们等你好一阵了。进屋,老汉焦虑地问刘副专员呢?刘副专员呢?老汉从来没有这样地思念过一个人,结成对子了,就是一家人了。人家多大的官呀,连乡长见了也低头顺脑的,人家对自己却始终是个笑脸。一辈子狗样卑贱,活到这份上也值了。乡长黑着脸,说刘副专员没来,人家管着几百万人的地区,你以为就像你赶乡场啥时想去啥时去。
德山老汉就失望,肚里掏心掏肺地难受,手上脚上的伤就疼起来,脸色也白起来。前次来,刘副专员给了钱,又交待乡长、村长一定要好好帮他脱贫。人家连口水也没喝,老汉心里一直歉疚着。在村上,老汉见刘副专员爱吃这里的炒面。当时,村里用一个新的雪白的瓷盆抬了一盆满满的炒面来,又有人抬了满满一碗白糖来。村小最漂亮的小刘老师加水放糖搅拌均匀,用秀气的小手捏成团。村长又叫人用新瓷盆盛了清水来,请大家洗手。
德山老汉看见提小本本戴眼镜的姑娘、扛机器的小伙洗了一盆又换一盆,心疼得牙齿发酸。那水是从五里外的山箐里挑来的呀,起个大早,一早上也就是挑一挑水。村小小刘老师最先将捏成团的炒面递给刘副专员,刘副专员吃得很开心,胖胖的腮帮子更胖了,一鼓一鼓地叫老汉心疼。德山老汉认定刘副专员爱吃炒面,暗暗下了决心要做一袋最好的炒面送给刘副专员。
德山老汉手温热温热的,他想起了刘副专员握过他的手。德山老汉想起压在他手上的钱,更忘不了刘副专员说的我们结成帮扶对子了,你的贫困就是我们的贫困,你不脱贫,我的心就不安的话。德山老汉更忘不了那“帮扶表”,上面还有刘副专员红朗朗的章。德山老汉一辈子没用过章,他用大拇指醮了鲜红的印泥一按,这一按,他的魂就永远按在那张白白的表上了。
然而,刘副专员没有来。
德山老汉自然失望,他瞅瞅那袋悬在梁上的炒面,连口袋也是新买了白布做的呢。
乡长说德山大叔,你别瞎张罗了。我进城去开会,刘副专员买了两只外国高级羊送给你,这是两只珍贵品种的羊。县畜牧局也只有几对,值钱得很啊!你一定要把这两只羊喂好。记住,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政治任务,在山区要脱贫,只能发展羊子。刘副专员不放心,叫我随时将情况向他汇报呢。
随行来的人将羊子从车上抬下来了。两只羊个头好大哟,羊角弯弯的,嘴唇粉红而娇嫩,眼睛外国人似的凹而蓝,蓝得深邃。羊身上的毛白得耀眼,没有一根杂毛,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不像山区的土羊身上的羊屎疙瘩、污泥粪草糊满一身,眼角上永远糊着眼屎、瘦骨伶仃。这外国羊咋像外国人那样高大,站着有人的腰高,精神傲慢而冷漠悲哀,像被流放的贵族。这么高贵的羊使德山老汉一下子卑怯起来,紧张起来,这羊,能养好么?就像人家白白胖胖的外国人,叫人家住茅屋吃苦荞巴巴吃烧洋芋,能壮么?
乡上的牲畜站兽医按乡长的吩咐向德山老汉交待:这羊是美奥利羊,以美国奥霜羊为父本,以法国达利羊为母本繁殖而成,羊毛细度为六十六至七十七支,体侧净毛率百分之九十九,净毛量十五公斤,体侧部毛丝自然长度三十厘米左右……德山老汉听得脑壳涨大,手脚抽筋。乡长烦躁,对畜牧兽医吼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孔夫子的鸡巴文绉绉的了。你讲的我都记不得,不要说德山老汉了。你讲点通俗好记的。咋个才喂得好羊的经验,让老汉照着去做。”年轻的兽医脸腾地红了,口变迟钝了:春季牧草枯绿交替,气温寒未去,要选择背风暖和的地方,要做到顶风出牧顺风归,多吃嫩草少跑路,要给羊加钙,要给羊补体,黄豆面、红糖水、麦麸子搅拌在一起,早晚各喂一次;夏季要抓青,要做到顶风背太阳,抓腰勤灭虻,多洗澡、多梳毛、多饮水,水要清洁,加碘加盐……。德山老汉听得一身起疙瘩,额上的冷汗渗了一层又一层,我的妈呀,这不是养羊是养爹了。我爹活着还没有这样精细呢,这羊,能喂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