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闪婚
作者:胡雪梅
男人被甩开很远了,女人才停止呐喊离开了梁小龙的怀抱,哭着回到自己的位置,连瞟都没瞟一下梁小龙,仿佛她刚才扑上去的是一根水泥柱子。
汽车穿出一条隧道,城市越来越远,许多人拿出干粮充饥。梁小龙用脚拨弄了几下掉在地下的鸡腿,沾了灰,他干脆一脚踢到椅子下。一回头,见那女的拿出一个起了毛边的小本子,伸出食指在眼前晃了晃,突然她一口咬下去,左手食指忽地冒出一股鲜血。梁小龙本能地一惊,接着周围响起几声惊叹,女人的食指尖,鲜血像眼泪一样滴下来,她毫无畏惧地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出血淋淋的两个字——祖光。
写血字的当头,梁小龙的背心里直冒寒气,牙咬得紧紧的,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刚才他偷听了她的谈话,知道眼前这女子就要嫁为人妻了,不知她怀揣着这么壮烈的爱情如何嫁得别人?他心里暗暗地为那个即将娶她的男人叫屈。只见那女的写完后,把食指含进嘴里,吮着。梁小龙不忍相看,闭上眼睛,不由自主想到了父亲花五万元定下的媳妇——杨穿,他笑了,这名字不坏,一定是个爱穿漂亮衣服的可爱姑娘。想了一阵,待梁小龙睁开眼睛,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接近年关的乡下闹腾着,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发面做馍,做卷切,大脚盆里泡着发好的海带,零零星星几声鞭响,那是一群群小伢们闹的。望得见梁小龙家门口时,九棍嫂的大嗓门放炮仗似的响起来:“杨穿来了!”
梁小龙家住的那排房子,是学大寨时统一盖的,一排排的像城里的住宅小区,几乎所有的门里都跑出人来,因为梁有财花五万元定下的媳妇隆重登场,这相当于有架宇宙飞船降落在禾场上。
杨穿跟在九棍嫂后面一步步迈进禾场时,像跛了脚的模特儿走上了T型台,浑身不自在,越往前走,越是后悔没穿点儿好的衣服来,穿条裙子来就好了,寒冬腊月的不怕冻,才像从大城市回来的人。几十道目光在她身上交错着,她甚至责怪爹妈没把她生得花容月貌,这样才无愧于封顶价。
正当杨穿感到自卑时,梁家一队人马拥了过来,五万元已被亲家拿回家做了枕头,杨穿理所当然是梁家的媳妇了。没一个和杨穿见外,主动地自我介绍,二娘、四叔、三姑八姨……连梁家的黑狗都亲热极了。
杨穿望了人马一圈,独独没有照片上的梁小龙,心里便腾地蹿出一股火来。
梁家人把杨穿拥进了家门。不错,家境殷实,五万元不是借来的。她坐在长凳上,眼睛不住地往里屋搜索:梁小龙,什么东西?还藏着掖着!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杨穿在面子上绝对是讲究的,她低眉俯首,浅尝糖水。管他什么梁小龙,张小龙,他要是变了卦,也没什么遗憾的,就算他有一百个悔婚的理由,五万元至少留一万作赔偿,一万元,足可以把家里的老房翻成个新的。
快到中午时,门外传来一阵摩托车轰响,梁家人都跑出去迎接,喜盈盈的。杨穿猜,定是那个杀千刀的回来了!果然,几声大笑过后,一阵呼啦啦的脚步声传进来。杨穿本来背对着大门,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迎着他的面,耳畔传来乡亲们的窃窃私语:“五万元来了!”
“五万元”成了杨穿的代号,杨穿提提神,得有点儿“五万元”的精气神。梁小龙是从集市上回来的,他去买炮仗了,是一百响的礼花,准备定下结婚日子就放。他一脚踏进来,正遇上杨穿特意放射过来的两束热辣辣的目光,梁小龙一只脚搁在门槛上,愣了!
是她!汽车上遇到的那个和男人亲嘴,写血书的姑娘!
梁小龙的头轰地一响,没落稳的脚一个趔趄,连人带炮滚到杨穿脚下。这个见面礼太隆重,杨穿吓了一跳,接着她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她那根肿胀的指头翘得老高,梁小龙尴尬地爬起来,盯着那根红肿的指头,那指头就像一根钢钉嵌进了梁小龙眼里。
梁小龙爬起来,直奔后堂,一把抓掉头上的帽子,气急败坏地说:“这婚,结不了!”
梁有财吃惊地问:“么样了?五万元都给了,结不成婚,老子……打死你!”
梁嫂跟了进来:“你认得她?哪里认得的?她得罪你了?”
梁小龙望着眼睛瞪得铜铃大的双亲。怎么说?从哪里说起?一时叫他非常为难。他脱口道:“你们看看她的左脸!”
一群人呼呼啦啦拥到堂屋,十几双眼睛一齐聚集在杨穿的左脸上,杨穿不知何故,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这群人又呼呼啦啦地跑回厨房,梁嫂挺纳闷,说:“挺好的呀,又白又嫩呢!”
梁小龙气得要吐血,花五万元买来一顶绿帽子,居然伸着脑袋给人戴上去,大小正合适,他可冤死了。
梁小龙气咻咻地说:“谁都可以,她不行!”
梁嫂说:“哟,刚才是你自己摔的,可不能怨人家。人家坐着等你半天了,一声不吭,我看这姑娘好,不张扬,稳重。”
梁小龙说:“把五万元要回来,这婚事吹灯!”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梁小龙,梁有财说:“吹什么灯?你以为定下的亲事是油灯,一口气就吹了,就算你有一百个悔婚的理由,也得拿一万赔给人家。一万块啊,老子要种几多棉花才能挣回这么多钱,要老子死,你就明说吧!”
梁小龙没辙,张口呆呆地望着狗窝里的两只小狗仔,说:“她,她……”
“她么样了?你说清楚看看。”梁嫂追问,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梁有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儿子啊,把五万元钱给亲家的那几天,我和你妈几天几夜都没有睡着觉,心疼啊!看你妈那手,抠棉桃都抠烂了,五万元攒下来难于上青天哟!你什么都不看,就冲那五万元,这婚说什么都不能悔!”
梁小龙终于没说出口,他打工一年能挣多少?加班加点包吃包住算上去,还不足两万,这还不算受的气、遭的罪。他对钱有着深刻的认识,心上人刘秀也就是为了钱嫁人的,又是为了钱离开了丈夫,如果有足够多的钱,他就娶了刘秀,让刘秀做个全职主妇,过舒心的日子。钱就是他的命根子,父亲说得对,就冲这笔钱,他绝不能反悔。
梁小龙站着发呆,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车站看到的那一幕,那鸡啄米似的亲吻,难怪自己担心女的脸上被啄个洞,原来,这张脸是自己的。他进退两难,那婚姻订金,一分一厘都是爹娘的血汗。梁有财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这可怜的眼神,逼回了梁小龙悔婚的念头,他突然“哎哟”一声叫起来,原来刚才那一跤摔得闪了腰,他恼怒道:“闪婚就是闪痛了腰的婚姻!”
杨穿正在堂屋里细细地喝糖水,她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他,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眼睛跟农夫山泉一样纯净,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原来,还是个美男子。再想着他刚才摔的那一跤,力度正好,摔到她脚边,这等于是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婚姻可谓是开了个好头。
和祖光分手后,杨穿坐在最后一排,内心壮怀激烈,下口太狠,又没能及时消毒,咬伤的手指发炎了,钻心地疼痛,她哭了一夜。咬破了手指,算流血,嫁给不爱的人,算是牺牲,为爱情,她做出了流血牺牲,也算仁至义尽了。她劝自己,爱情随时随地都能发生,而婚姻只能在有证人、有背景、有结婚证、有一定钱财的情况下才能发生,两者不能划等号。她等着梁小龙的一句话,相中了她,他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丈夫。
后屋飘来蒸肉香,杨穿往里看了一眼,整个后屋白雾腾腾,真正一派过年的景象。她推测,梁家人对她是满意的,只冲屋里四处飘散的肉香,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九棍嫂红红火火的声音在里屋喊:“饭好了,穿啊,来端菜呀!”
杨穿起身到了后屋,帮忙的大嫂、大妈们的目光齐齐地聚在她身上,让她再次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年龄又偏大了,有点儿难为情。她偷偷看了一眼梁小龙,见他耷拉着眼皮,望也不望她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与祖光相比,他像块死去的枯木,祖光哪一次不把她当太阳当月亮一般地仰视着,她恨不得一爪子抓掉梁小龙脸上的那层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