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惊悚时分(下)
作者:迪恩.孔茨
但维思刚走,怎么会是人呢?
齐娜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用力眨着眼,她终于看清了在暮色沉沉中的这一神秘身影。那是头驼鹿。一头雌性驼鹿,头上没有鹿角。
那头驼鹿在后院里缓缓跑过,它是从山脚边的树林里向西面跑去,途中两次停下来,啃上一口地上的嫩草。齐娜曾经在许多年前在门多西诺县的一个牧场里住过几个月,知道这种动物喜欢群居生活,平时都会成群结队地四处活动,但这头驼鹿却仿佛是在独自游荡。
那些德国短毛猎犬应该会追逐这头不速之客,对它张牙咧嘴,咆哮不停,渴望着吸食鲜血。毫无疑问,那些狗即使是在房屋外围的边远地带也能嗅到它的气味的。然而,这院子里不见那些狗的踪迹。
同样,那头驼鹿也应该嗅到那些狗的味道,瞪着惊恐的双眼,鼻子喘着粗气,撒腿奔跑逃命。大自然把驼鹿这类动物用作了山里狮子和狼的美味佳肴,作为那些凶残天敌的长着蹄子的游动餐食,驼鹿自然会百倍警觉的。
但是这头驼鹿仿佛满不在乎附近有猎犬这样的危险处境。除了两次停下来,啃上一口青草外,它还直接跑到后门廊边,一点也没有担惊受怕的样子。
齐娜尽管不是什么野生动物专家,但她觉得这是头海边驼鹿,就是她在红杉树林里见过的那种。这种驼鹿的皮肤是灰褐色,身上和脸上都有人们熟悉的那种黑白相间的花纹。
但她又觉得这儿离海边太远了,不应该是海边驼鹿经常出没,或是适合它们觅食的地方。她从旅宿汽车上跳下来时,最初的印象就是四面都是群山环抱。现在雨停了,雾也散去了;在西面,白日的余辉正在迅速消失,高高的山峰显得黝黑深沉,映衬在暗黑红天际的残云里。在这儿和太平洋沿岸之间隔断着这么一堵高大蜿蜒的山脉,海边驼鹿是无法翻山越岭跑到这儿来的,那也因为它们基本上是种低地动物,通常栖息在平原和缓展的丘林地带。这只驼鹿肯定是种不同的种类——尽管它外表的颜色与她昨晚看到的那些驼鹿极为相似。
那头神态自若的动物站在低矮的门廊边木栅栏外,离开齐娜只有八英尺之遥,它直直地望着窗子。望着齐娜。
她真是难以相信那头驼鹿会看见她。厨房里关了灯,要比屋外驼鹿站立的地方还暗。从它的角度看屋里,这屋里可说是一片昏暗。
然而,她无法否认它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了。那些大大的黑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她记起了早上维思突然折回到厨房里来。当时他脸上莫明其妙地显得有点紧张,手里不停地转动着旋凿,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神情。他当时还详细问了在红杉树林里遇见驼鹿的情况。
齐娜想不出这驼鹿怎么会让维思感到不安,她同样想不出这头驼鹿怎么会此时站在窗外,透过窗子专心地注视着她,又没受到猎犬的攻击。她没去多想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她此时此刻心情沮丧,思绪繁杂,看来有些事情确是难以完全明白的。
暗红色的天空变成了深蓝色,随即又变成了墨黑色。那头驼鹿的双眼也逐渐更明亮了,不是有些动物在黑夜里显得是红色的那样,而是金黄色的。
它那湿漉漉的黑色鼻孔里有节奏地呼出一缕缕淡淡的气息。
齐娜的目光仍然盯着那头驼鹿的双眼,同时用力把戴着手铐的双手合拢在一起。铁链叮叮铛铛发出一阵响声:在她与她所坐的椅子之间,在她与这张桌子之间,在她与她过去的一切之间,竟然有着这么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记得自己在早些时候暗暗下的决心,宁可自杀也不会去目睹地窖里那个年轻姑娘是怎样一步步被逼疯的。她相信自己会鼓起勇气咬破手腕上的静脉,让血流走死去。当然会很痛,但相对来说也好受些……不一会儿她就会昏迷过去,从现在的黑洞跌入另一个黑洞,一个永无天日的黑洞。
她停住了哭泣,眼睛也干了。
她心跳得出奇地慢,像是服用了高效镇静药后平稳沉睡时的那种缓慢心跳。
她把双手举在面前,用力往后弯,手指尽量分开着,这样她仍然能够盯着驼鹿的眼睛。
她把嘴凑近左手腕内侧,准备咬破自己的静脉管。她呼出的气息十分暖和,冰凉的手腕皮肤上有了一丝暖意。
天色完全黑了。远处的山峦和天空融为一体,黑沉沉的一片,仿佛是漫无边际的大海里卷起的巨浪,马上就要劈头盖脑扑下来一般。
尽管只有大约八英尺之遥,那头驼鹿心形状的脸已经几乎看不清了,但它的眼睛仍然在闪闪发亮。
齐娜把嘴唇贴在左手腕上。在嘴唇与手腕的接触中,她感觉到了自己那跳动得十分稳健的脉博。
在这朦胧黑暗中,她与那头在门外充当哨兵的驼鹿对视着,她不知道究竟是这头动物让她着了迷,还是她让这头动物着了迷。
她又把嘴唇贴在右手腕上。同样冰凉的皮肤,同样稳健地跳动的脉博。
她张开嘴,用牙齿咬住手腕上的皮肉。看来咬在上下门牙间的皮肉里还真有静脉血管,咬破后她会如愿以偿的。当然,要是她再咬上第二口,第三口,那就更保险了。
就在她要用力咬破手腕之际,她突然明白了咬破手腕并不需要鼓起勇气。情况恰恰相反。不咬破手腕倒是件英勇之举。
她可不在乎什么英勇之举,勇气又关她什么屁事。她什么也不管。她只关心结束这种孤独、痛苦和坐以待毙的无奈。
但是那个姑娘。艾莉尔。被关在那可恶、无声无息、不见天日的地窖里。
在那么几秒钟里,她一动不动,牙齿仍然咬着手腕的皮肉,就等着用力咬下这致命的一口。
她的心跳动得很稳,心情很平静,可说是心静如水。
然而,她自己都没感觉到什么时候牙齿松开过手腕的咬住处,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又一次贴到了没被咬过的手腕内侧。她能够感觉到嘴唇上碰到的脉博在缓缓跳动。
那头驼鹿不见了踪影。
跑掉了。
齐娜惊奇地发现那头驼鹿站着的地方已是一团漆黑。她不记得自己闭上过眼睛,甚至连眨也没眨过。她肯定是在恍惚间走神了,因为那头高大壮实的驼鹿神秘地消失在了黑夜中,就像是舞台上的魔术师助手,竟然会在一块黑色帷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她心跳加剧,在她胸腔里砰砰直响。
“不,”她在黑暗的厨房里低声说道,这个词既是承诺,同时又是种祈祷。
她的心就像只轮子,旋转着,奔驰着,把她带出绝望的内心世界,驱散阴影,迎来光明。
“不。”她的语气里更是透出了一种抗争,她不再是低声细语。“不。”
她摇动身上的铁链,仿佛她是匹烈马,想要挣脱套在身上的缰绳。
“不,不,不。见鬼了,不。”她在挣扎中的喊叫声很响,声音从冰箱、烧烤炉门玻璃和橱柜瓷砖的坚硬表面反弹回来,发出回声。
她挣扎着想离开餐桌站起来,但铁链把她的座椅拴在了餐桌桌面下的圆柱上了,她无法站起来。
要是她用脚踵用力抵住地面,同时身体尽力向后倾,那样她也离不开餐桌。最多她只能慢慢地一点点拉动那张沉重的餐桌。她就是用出一生的力气,也休想拉断铁链条。
她仍然顽强地挣扎着,不肯放弃。“不,真见鬼,没门,不”——她在用劲中从牙缝里硬挤出这么几个词。
她身体前倾,拉紧从她左手铐绕过背后又回到右手铐的链条。那条链条缠绕在椅子靠背的横杆上。她拼命扭拉,希望听到木杆开裂的响声。她用力,用出全身力气,颈背上火辣辣的剧痛仿佛在用针缝合伤口;颈背和右脸侧像被大棒击打过一般疼痛难熬,但她不会因为怕痛就放弃努力的。她更加用力拼命牵拉,让那精美的椅子浑身伤痕累累好了,再来——拉,拉——用身体压住椅子,同时又拼命扭拉后靠背上的横杆,把椅子从地面上提起来。她不停地牵拉,上臂的肌肉隐隐作痛。拉。她累得直喘气,颈背上如有针刺般疼痛,又扩散到双肩,扩散到双臂。拉!她竭尽全力,坚持住,咬紧牙关,牙床肌肉也在颤抖,连太阳穴上的动脉也在突突直跳,眼前有无数的金星在飞舞。她仍然没有听到木杆的裂开声。这椅子很坚固,横档很粗,每个榫木接头都很紧密。
她一阵激动,既是奋力挣扎的缘故,更是因为她渴望能挣脱束缚,重获自由。这真是疯了,疯了,她现在仍然戴着手铐脚链,还谈不上能够挣脱铁链的捆绑,仍然是她被打昏后苏醒过来时,被束缚在座椅上的那副状态。然而,她感觉上是自己仿佛已经挣脱了铁链,只是在等着现实情况跟上步伐,与她用意念为自己赢得的自由合起拍来。
她坐着,喘着粗气,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先忘了这椅子。要想摆脱这椅子,她先得设法站起来能走动。要先设法脱离开这餐桌,然后再来对付这椅子。
她没法伏下身体,用手勾到并设法拧开把脚镣间的短铁链与缠绕住椅子和桌子的长铁链锁在一起的铁锁。否则的话,她早就轻松地把双腿挣脱开椅子和桌子了。
要是她能够推翻桌子,那么桌面下的立柱就脱离开了地面,那圈在立柱上又回过来捆住她双腿的铁链就能够从桌子圆柱上套出来了。为什么不试试看?她坐在漆黑的屋里,无法看清楚桌子下面的情况,不知道这想法是否确实可行,但她想把桌子掀翻后总会有办法的。
不幸的是,桌子对面那张维思坐过的椅子却成了她推翻桌子的障碍,很可能会挡住桌子,让桌子无法翻倒。她得设法搬掉那张椅子,腾出空地来。但是,她被铁链捆绑着,桌面下又有圆立柱挡着,她没法伸出腿把对面的椅子踢倒。像她这样被捆绑在座椅上,也无法站起来,凑身伏在桌上把对面的椅子用手推开。
最后,她坐在椅子里设法向后挪,希望能拉动桌子离开维思坐过的那把椅子。绕过桌子圆柱的铁链被拉得绷紧了。她用力向后挪动,脚跟紧紧抵住地面,但桌子看来很重,很难拉动,她心里暗暗嘀咕,真不知道这圆柱里是否压了只沙袋,让桌子站住不至于翻掉。可这时圆柱的根部咔嚓响了一声,从原来地面位置向后移动了几英寸,桌面上放三明治的盘子和杯子都被震得颤抖着。
这么拉动桌子要比她想象的还难些。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电视上做节目,表演什么绝技,或是做什么挑战体力的搞笑表演,比如是用绳子拉一节火车车厢之类的。是节装满货物的车厢。然而,这桌子还是很不情愿地跟随她向后慢慢移了过来。她这样用力牵拉了几分钟,两次停下来喘着气,最后停了下来。她担心身后会太靠近厨房和洗衣间之间的隔墙,她得为自己留下些活动的空间。屋里很暗,难以估计出这桌子究竟移动了多远距离,但她猜想大约有三英尺左右,这距离足够摆脱维思坐过的那张椅子的障碍了。
她的手指仍然很痛,因此她用戴着手铐的双手一起抬起桌面的下边沿。这桌子远比她想象的要重——桌面是两英寸厚的松木板,立柱里也是厚木档,木档外面还箍了不少铁圈,很可能这就是那只沙袋了——而她又被捆绑在椅子上,往上用不出很大力气。立柱的根部往上翘起了一英寸,随后是两英寸。桌面上的杯子翻掉了,水泻在桌面上,杯子向外翻倒,跌下桌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各种声音混杂着响成一片,她的计划看来还行。她低声喊道:“起来!”但这桌子确实很重,这点劲还掀不翻它,她只得放下来缓口气,这立柱又侧了回来。
齐娜活动了一下手腕,深深吸了口气,又开始掀抬桌面。这次她双脚在脚链长度内尽量向两边分开站稳。在桌面下,她用双手的掌心平托住平面,两只姆指向里侧勾住桌子的外圆边沿。她双腿双臂一起用力,在用力向上掀起桌面时,她双腿也在用力向下蹬,借助腿力每次抬起一英寸,那桌子慢慢向上抬起,又忽上忽下,每一英寸都是那么艰难。她身上捆绑着好几根铁链,被牵拉住无法完全站直——甚至勉强站直也不可能,她只能僵硬地向上挺起身子,拼命抬着桌子。她用膝盖和大腿支撑着重力,喘着气,抖嗦着,但坚持奋力抬着桌面,因为每抬起宝贵的一英寸都能改进她用力的角度;她是在用全身心奋力拉抬,拉抬,再拉抬。
放三明治的盘子和那袋土豆条从桌面上滑落下来。瓷盘摔得粉碎,土豆条散落满地,刺耳的声音犹如是啮齿动物在地上匆匆跑过。
刚开始时,她臀部抬起离开座椅不多,椅子还留在原地不动,可随着她手臂向上用力,身体向上站起后,把她绑在座椅上的铁链被拉紧了,那根铁链一头扣在她的一只手腕上,从她背后穿过椅子后背的竖杆横档,再扣在她的另一只手腕上,绷紧的铁链把沉重的座椅也抬了起来。此时,她前面在用力抬起桌子,而在身后又拖拉着座椅。椅子坚硬的边沿顶着她的臀部大腿,椅子靠背弯曲的上边沿毫不留情地压着她的肩胛骨,椅子坐面和靠背面形成的直角像把钳子扣在她背上,让她无法再向上站起来。
然而,齐娜用力抬起桌子,同时又尽量向前紧靠在桌子边上,一点点地腾挪着身体位子,设法摆脱背上的桎梏。她用尽全力,几乎到了体能的极限,她有节奏地高声哼喊着:“啊,啊,啊,啊!”脸上挂满了汗水,流进眼中又隐隐作痛。厨房里没有灯光,她也用不着要用眼睛看着才能最后把桌子掀翻。眼睛痛也不会妨碍她奋力掀起桌子的;这点痛真是算不了什么;但她又觉得这样迸力之下,自己眼睛里的毛细血管似乎要爆裂了,或是血管壁上会脱落开一块凝团,流到脑血管里后又把血管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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