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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时分(下)
作者:迪恩.孔茨
他说道:“在最初一两天里,她们都以为因为恐惧马上就会疯的,但她们都错了。要花上比一两天更长些的时间才能让一个人发疯,是真正的、不可逆转的疯了。艾莉尔是第七个,前面的人都撑了几个星期。其中一个在第十八天就疯了,有三个人却熬了足足两个月。”
齐娜不再去幻想什么野森林了,她隔着桌子望着他的目光。
“心理上的折磨远比在肉体上玩花样更有趣,也要难得多。当然,肉体上的折磨也同样是十分刺激的,”维思说道。“精神要比肉体更为坚强,是大得多的挑战。精神崩溃时,我敢说我能听到咔嚓响声,这声音要比骨头断裂声更响——哦,这声音会在空中久久回荡。”
她想从他眼睛中看到动物的兽性,在这之前她曾偶然瞥见过他眼中闪烁着这种光芒。她得确认看到这种兽性的光芒。
“也许……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的,”维思说道,“是在我让艾莉尔最终崩溃时,让你在一边看着。我不想当着她的面杀了你而让她疯了,我另有办法对付她的。你就看着吧。”
哦,天哪。
“毕竟你是个学心理学的,马上就要得到心理学硕士学位了。是吧?你坐在这儿,冷静地分析着我的一举一动,心里想我的精神是‘出了问题’,认为你知道我究竟是怎样想的。好吧,让我们来看看那些研究人类大脑活动机制的现代理论是否会被这个小小的实验推翻,这肯定是十分有趣的事。你看呢?在我打垮艾莉尔后,你可以写篇论文,齐娜,当然是只让我看的。我会很高兴读到你十分专业的观察的。”
天啊,永远不要发生这种事。她决不会去目睹这样的场面的。即使她戴着手铐脚镣,她在被带到地窖里去观看那可爱的姑娘……观看她被逼疯、残杀之前,她总会设法先自杀的。齐娜会咬破自己的手腕,咬断自己的舌头,设法从台阶上摔下去,摔断脖子,总是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维思显然看到自己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震动,她从郁闷的绝望中跌进了极度的恐慌之中,他又微笑起来——然后又转而看着她面前的早餐盆子。“这剩下的你还想吃吗?”
“不吃。”
“那就我来吃了。”
他把自己面前的空盆子推到一边,把她的盆子拉到自己面前。他用她用过的叉子把已冷了的蛋卷切分成适宜咀嚼的小块,然后放进嘴里,欢乐地轻声哼哼着。他慢慢地把叉子的尖齿从嘴里退出来,仿佛在尝着味道,在叉子尖齿离开嘴时又用嘴唇紧紧地抿着叉子,然后用舌头舔了一下。
他咽下蛋卷后,说道:“我能在叉子上尝到你的味道。你的唾沫有股可爱的味道——只是有一点点苦味。毫无疑问,那苦味并不是一直有的,只是此时你胃酸的反应罢了。”
她就是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因此她看着他把盆中其他食物吞咽下去。
他吃完后,她提了一个问题。“昨晚……你为什么要吃那只蜘蛛呢?”
“为什么不呢?”
“那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是对任何问题的最好回答。”
“那就给我其次好的回答。”
“你感到那样很恶心?”
“我只是感到好奇。”
“毫无疑问,你把这看作是次反常的经历——吞食一只粘乎乎、慢慢蠕动的蜘蛛。”
“是这样的。”
“可不存在什么反常的经历,齐娜。只有感受才是重要的,而纯粹的感受是没有价值的。”
“不,应该是有价值的。”
“要是你这么想,那你就落伍了。不管怎么说,那只蜘蛛有着一股有趣的味道。在吞食了一只蜘蛛后,我更能了解蜘蛛了。你知道扁虫能学会适应外界这一现象吧?”
“扁虫?”
“你受过这么高等的教育,应该在学基础生物课程时读到过这一现象的。你知道,有些扁虫能够逐渐学会辨识走出迷宫——”
她记起来了,并接口说道:“这时,如果你把这些扁虫碾碎,作为食物喂给另外一些扁虫吃,这另外一批扁虫会像第一批扁虫那样辨识走出迷宫。”
“是的,很好,”维思开心地点点头。“它们吃了同伴的肉,也吸收了它们所掌握的知识。”
她不必细心考虑在提问时该用什么措辞,维思看来既不会感到受辱,也不会感到受到奉承。“天哪,你不会真的认为吃了一只蜘蛛后,你就知道了蜘蛛是怎么回事,自己就掌握了蜘蛛的一切本领?”
“当然不会的,齐娜。要是我头脑这么简单,那我真是个傻瓜了。你说是吗?我曾经在什么地方对一些自以为是我朋友的人这么谈论过。因为我有敏锐的感觉,我确实从蜘蛛那儿吸收了蜘蛛所具有的一种难以说清的品质,而你们普通人是永远难以理解的。我藉此提高了自己像蜘蛛那样捕食的敏锐感觉,你知道,蜘蛛是种十分了不起的攻于心计的捕食者,是种具有强大威力的动物。蜘蛛是个具有威力的词,尽管从我的名字字母中并不能拼出这个词来。”他稍一停顿,想了想,又接着说,“这个词倒是能够从你名字的字母里拼出来的。”
她没费神去提醒他,对他说她母亲给她取名时在“齐娜”中用了“y”而不是“i”。因此,用她名字内的字母拼写“蜘蛛”一词时,只能把其中的“i”拼写成“y”了。
“吞食蜘蛛是件很危险的事,有危险也就更有吸引力,”维思继续说道。“除非是昆虫学家,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辨别确信某只蜘蛛是否有毒。有些蜘蛛,例如褐皮花蛛就是具有剧毒危险的。要是手背上被咬一口……吞食蜘蛛时一定要眼疾手快,在它还没咬到你舌头时,就用舌尖把它顶死在上颚上。”
“你喜欢冒险。”
他耸耸肩。“我就是那种人。”
“在悬崖边上。”
“是能用我名字内字母拼写的词,”他点头答道。
“要是你在舌头上被咬了呢?”
“疼痛同样是件乐事,只是表现不同罢了。学会享受疼痛,人们就能活得更快乐了。”
“即使疼痛的价值也是中性的?”
“是这样的。只是感受不同罢了。这有助于形成灵魂的礁石——要是真有灵魂的话。”
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什么灵魂的礁石——她也不想问明白。她对他感到厌倦了。厌倦了对他那种提心吊胆,甚至厌倦了憎恨他。她刚才提了些问题,是想弄懂他这个人,就像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设法弄明白这世界似的。现在,她对这种探寻厌烦透了。她永远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喜欢犯下难以计算的小小的残忍行为——或是更大些的残忍行为——而这种苦苦探寻,想要弄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到头来只能是徒劳一场空,让她内心感到更加空虚、寒冷和郁闷。
维思指着她那又红又肿的食指说道:“一定很痛吧。还有脖子后。”
“头更是疼痛。根本没一点快乐可言的。”
“哦,要让你领悟到这其中的道理,知道自己错了,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时间。但这儿有个简单的事例,很能说明道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厨房柜面尽头一个放调味品的架子旁。架子上有各种各样的小瓶和小罐,都是什么麝香粉、丁香末、香辣粉、肉豆蔻粉、咖喱粉、生姜、墨角兰和桂皮香料之类的,其中有一瓶阿斯匹林。
“我不是用它来解除头痛的,因为我喜欢品尝疼痛的滋味。我手边备有阿斯匹林,是因为有时我会想嚼嚼这种药片,尝尝这种药片本身的滋味。”
“它们是很苦的。”
“只是苦而已。要是明白了各种经历、各种感受都是值得的话,那么苦与甜一样,也是令人十分快乐的。”
他拿着阿斯匹林小瓶回到桌边。他把药瓶放在她面前,但拿走了她的杯子。
“不用了,谢谢,”她说道。
“苦也有其应有的价值。”
她没动那药瓶。
“随你的便,”维思说道,一边把桌上的两个盆子拿走。
齐娜尽管需要解除身上各部位的疼痛,但她不愿碰那阿斯匹林。这看来有些难以理解,却是有齐娜自己的理由的。她感到,要是咀嚼了几片药片,哪怕只是为了医药上的镇痛缘故,她无形中就是踏进了埃奇勒·维思那种疯狂的生活怪圈。这道门坎她是无论如何不愿迈过的,即使是留着一只脚仍然坚实地踏在现实生活中也不行。
他用手洗了早餐盘子、碗、盆子和其他用具。他干活很有效率,很仔细,用冒着热气的热水洗,还放了许多柠檬香味的洗涤液。
齐娜心里还有一个问题忍不住要问,最后她开口问道:“为什么是坦普尔顿一家?为什么在这么多人中偏偏选中了他们?这不是碰巧,是吧,为什么不是随便哪个你昨晚开车经过的地方?”
“倒不是随便碰上的,”他同意她的说法,一边用一块擦洗布擦抹刚才煎烤蛋卷的锅子。“几个星期前,保罗·坦普尔顿去谈生意路过这儿,那时——”
“你认识他?”
“说不上认识。他来到镇上,也就是这县城里,是来谈什么生意的。他在从口袋里掏出皮夹给我看什么东西时,他口袋中一本夹放照片的塑料相册,就是夹放皮夹大小照片的那种,掉到了地上,我从地上捡起来还给了他。有一张照片是他妻子的,还有一张是劳拉的。她看上去真是……活泼可爱。我说了句‘真是个漂亮的姑娘’之类的话,保罗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了他女儿的事,一脸自豪的神情。他告诉我说她马上就要获得心理学硕士学位了,平均成绩是3.8,还有其他一些事。他对我说女儿离家住在学校,尽管已经有六年了,仍让他十分想念她,他在盼望这个月底快点到来,那时候劳拉会回家度过一个三天的周末。他没提到劳拉会带个朋友一起回家。”
是个偶然的起因。照片掉了出来。随随便便说上几句,只是次闲聊。
这种随意性真叫人瞠目结舌,真让齐娜难以接受。
然后,看着维思仔细彻底地擦抹干净柜面,擦干锅碗,又把水斗擦净,齐娜开始觉得这降临至坦普尔顿一家头上的厄运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是偶然的。这场残忍的屠杀开始显得是命中注定了似的,是种无法逃避的螺旋式盘升,直到碰到死神坠落为止,仿佛他们一家完全是为了埃奇勒·维思而生而活着似的。
而她自己来到这世上,又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仿佛也只是为了这个狼心狗肺的屠夫能获得一时的快乐而已。
他残忍无度,滥杀无辜,可最令人悚心的还不是他的暴行所带来的痛苦和恐惧,不是鲜血,不是肢体不全的尸体。与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和焦虑相比,这些痛苦和恐惧相对来说还是短暂的。鲜血和尸体也只是死后的烟云罢了。最令人悚心的是他把那些冤魂的生命意义窃为己有,使那些冤魂完全是为了他自己而活着的,他剥夺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生命,更是他们生命的意义。
他卑劣的罪孽源于忌妒——忌妒美丽的东西,忌妒他人的幸福——以及狂妄自大,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整个世界,而曾经是天使的魔鬼正是在犯下这些重罪后从天堂里跌落进万丈地狱的。
埃奇勒·维思把搁在滴水架上的盆子、锅子和各种餐具一一擦干,放回到橱柜的各个架子上,他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个刚出浴的婴儿,皮肤细嫩粉红,像死产婴儿那样无辜。他身上散发出些许香皂味,混杂着剃须后涂抹的润肤香水味和厨房洗涤剂的柠檬香味。尽管如此,齐娜却似乎能够嗅到有一丝硫磺火药味。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经历到一系列对人生重大疑惑顿然领悟的时刻,至少是会有这种顿然领悟的机遇,而此时的齐娜一想到坦普尔顿一家的生命之旅突然被中断这一冷酷事实,就不禁沉浸在一种新的巨大的悲伤之中。他们一家原本可以给予他人的关爱,他们一家原本可以享受的温馨生活,全都在这瞬间被毁了。
维思清洗完早餐用具后回到了餐桌边。“我要上楼去做些事,屋外也有些事要做,随后我还要睡上四五个小时。今晚我还要去工作。我要休息一会儿。”
她心里暗忖他会是做什么工作的,但她没问。他可能只是说说有什么工作,或是在说他将会怎样对付艾莉尔。要是他指后者的话,齐娜并不想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事。
“你在椅子里挪动身体时,不要太用力,一不当心,那些链条就会把桌椅木头擦坏的。”
“我不会弄坏家具的。”
他凝视着她足足有半分钟,尔后说道,“要是你犯傻,以为能够挣脱开的话,我会听到链条响声的,马上会下楼来让你安静的。到那时,你可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一声不吭。她被手铐脚镣锁得死死的,毫无逃脱的希望。
“即使你设法挣脱了锁在桌子和椅子上的锁链,你也跑不远的。外面有狗在巡逻的。”
“我看见过它们,”她回答说。
“就算你没有手铐脚链,你跑出门,跑不到十步远就会被它们追上扑倒在地,被它们咬死的。”
她相信他讲的是真话——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强调这一点。
“我有一次放一个年青人跑出屋外,”维思说道。“他飞快地跑到最近的一棵树边,纵身爬上树,他的右小腿肚上被狠狠咬了一口,左脚踝也被咬伤了一点,却也逃脱了狗的追击。他爬到树枝上,以为可以稍微安全些了,那些狗在围着树转,对他虎视眈眈的。我拿了一支猎枪,走到院子里,一枪打在他腿上。他从树上跌落下来,不到一分钟就全完了。”
齐娜一声不吭。有时候,与这个可恶的畜生交谈简直要比与一条鲨鱼谈论莫扎特的价值更难。齐娜此时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昨晚你竟然躲过了我的注意,”他说道。
她等着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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