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她为什么让人恶心,艾丽?”卡特里娜问,语调中完美地糅合了嘲讽跟厌世,很明显是长期坚持、历经磨练,才臻如此炉火纯青之境的。
“因为她已经在利用一次悲剧事件牟利了,”艾丽说。“她根本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意味着什么。她只想着可以赚几个小钱。”
“为什么要她来?”威尔问那位女警。
“这是我们局正在尝试的一项措施。你知道,让罪犯跟犯罪的受害人面对面接触一下,这样他们就清楚地看到他们行为的后果了。”
“究竟谁是罪犯,谁是受害者?”艾丽意味深长地问。
“哦,艾丽,你给我闭嘴,”她妈妈说。
正在这时,一个看起来紧张兮兮的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士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科特·库班的T恤,眼睛周围涂得黑黑的,如果说她不是艾丽的亲姐姐,那么连遗传学家都会感到困惑不解的。
“这位是露斯,她是那家店的店主。这位就是打破你窗户的年轻女士,”那位女警说。艾丽看着那位店主,大惑不解。
“是他们告诉你这么做的吗?”
“做什么?”
“看起来像我。”
“我看起来像你吗?”
屋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位女警,都哈哈大笑。
“你在橱窗里放那张照片是为了借机赚钱,”艾丽说,语气远没有先前那么信心十足了。
“哪张照片?科特的照片?他一直就在那儿的。我是他的超级歌迷。整个赫特福德郡他最大的歌迷。”
“你不是今天为了赚钱才贴上去的?”
“你是说,赚罗伊斯顿总共这几个可怜的“涅”歌迷的钱?如果是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的照片还差不多。”
艾丽看起来非常尴尬。
“你就是为这个打破窗子的?”露斯问。“因为你认为我在拿他赚钱?”
“是的。”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日子。然后还有个小白痴凑上来打破我的窗子,就因为她以为我正在敲诈他的歌迷。你……拜托成熟点好不好?”
威尔非常怀疑艾丽是不是会经常无言可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你想看她张口结舌红头涨脸的狼狈相,你必须得找出个二十来岁、对科特·库班的崇拜比她还要狂热的孪生姐姐来才成。
“对不起,”她小声说。
“是的,好了,”露斯说。“过来。”当着警局接待室这一屋子人的面,而且其中大部分人都冷眼旁观,露斯张开双臂,艾丽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跟她拥抱在一起。
看起来菲奥娜肯定是没注意到这一拥抱也就标志着整个照片事件的圆满结束了,不过威尔倒是早就注意到自从他们半路上停下来加油之后,菲奥娜就一直有点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多多少少视而不见的意思。很快,菲奥娜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她实际上一直都在偷偷地酝酿着惊人之举,可不单是在做白日梦来着,现在,出于只有她本人清楚的原因,她决定是实施行动的最佳时机了。她站起来,绕过桌子,从马尔库斯身后把他搂住,令人尴尬,满怀深情地对那位一直负责看管他的女警说开始了演讲。
“我一直都不是他的好妈妈,”她宣布道。“我一直都对他漫不经心,我没有好好地关心他,看护他,而且……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一点都不感到吃惊。”
“事情哪一步都没到,妈妈,”马尔库斯说。“还要说多少次?我什么事都没干。”菲奥娜根本没理他这茬;她看起来甚至都没听见。
“我知道我不配再有一个机会了,不过我现在还想请求,而且……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位母亲?”
“我?”那位女警问。“是的。我有个小男孩。叫杰克。”
“我现在就向身为母亲的你请求……如果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你将不会为此感到后悔的。”
“我们不需要什么机会,妈妈。我没做错任何事。我只不过从火车上下来了。”
仍然没有反应。威尔不得不去拉住她:一旦她决定了要为她的孩子而战就谁都甭想拦住她了,不管这个决定多么摸不着北,也不管她使用的武器多么不合适。她说的话是有些发痴——甚至可能她自己都有所意识——但至少她现在明白了她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孩子而采取点行动了。在某种程度上,这简直算是个转折点。你可以想象出这个女人尽在错误的场合说出各种荒唐的话;但从此以后你将再难以想象会发现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尽是她自己的呕吐物的沙发上了,而威尔也开始明白,有时候好消息正是以看似毫无希望的面目到来的。
“我们愿意做出举证,”菲奥娜说。罗伊斯顿的法律也跟洛杉矶的法律相同?威尔表示怀疑。似乎不像,不过谁知道呢。“马尔库斯会举证艾丽,如果你们能放了他。我很抱歉,卡特里娜,不过对她来讲已经太迟了。让马尔库斯清清白白地重新开始吧。”她把脸埋在马尔库斯的后脖颈子上,但马尔库斯却把她甩开拔腿向威尔跑去。卡特里娜在菲奥娜发表这通演讲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强忍着笑,这时候走上去安慰她。
“行了,妈妈。你疯了。真他妈的,我简直不能相信,我怎么有这么一对废物爹娘,”马尔库斯非常认真地说。
三十一
马尔库斯最后还是决定跟他爸爸和林塞走了。他对他们感到有点抱歉,不过原因有点滑稽:在警察局里时他们真的像是给孤立出来了,就像他们一点都不会处事一样。马尔库斯以前从没认识到这一点,不过那天晚上就真的能分辨出谁住在伦敦,谁不住在伦敦了,那些不住在伦敦的似乎更怕事。克里夫跟林塞一开始怕艾丽,他们还怕过艾丽的妈妈,还有警察,此外他们还老是抱怨,而且看起来总有点紧张……也许这跟是不是住在伦敦无关;也许这跟他现在认识的这些人关系更大,或者也许是因为他在最近这几个月里一下子长大了好多。但他现在真的看不出他爸爸还能给他什么别的东西了,就是因为这个他感到对他有点歉意,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同意跟他一起回剑桥。
他们到达他爸爸家时差不多十点半了,这也就是说他花了足足六个小时才到剑桥——真的不算太坏,还得算上他半路被捕这件事呢。
林塞给他们沏了杯茶,他们围着餐桌坐了一会儿。然后克里夫冲林塞做了个点头之类的动作,而她说她太累了她要上床睡了,就把他们俩单独留下了。
“我卷根大麻烟你介意吗?”他爸爸问他。
“不,”马尔库斯说。“你想干吗就干吗好了。我不会想抽的。”
“你这么想太对了。你能帮忙把我那个罐子拿下来吗?我一动就疼。”
马尔库斯把他的椅子朝架子挪过去,然后爬到椅子上开始在最上层的那些麦片袋子后面翻腾。想想真有点滑稽,你怎么能一面知道某些人的那些小零碎,比如他们在哪儿藏他们的大麻烟罐,一面又不知道他们月复一月地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从椅子上下来,把烟罐递给他爸爸,然后把椅子挪回原位。他爸爸开始给自己卷大麻烟,一边像往常一样冲着烟纸开始嘟囔。
“我认真考虑了一些人生大事,自从——你知道——自从我的事故之后。”
“自从你从窗台上摔下来之后?”马尔库斯喜欢这么说。听起来那么蠢。
“是的。自从我的事故之后。”
“妈妈说过你在认真想些大事。”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你认真考虑大事?”
“呃。”他爸爸从他的卷烟纸上抬起头看了看他。“是呀。我想。”
“这得看……真的,不是吗?得看你都是想了些什么。”
“是的。我考虑的是……真我把吓坏了,我的事故。”
“当你从窗台上摔下来时?”
“是的。我的事故。你干吗非得说出是什么呢?总之,真我把吓坏了。”
“你摔下来的地方又不高。你只摔断了锁骨。我知道有好多人都摔着过的。”
“如果真能促使你思考也不在于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不是吗?”
“我想不是。”
“你在警察局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吗?关于我是个毫无用处的爸爸?”
“哦,我不知道。并不是认真的。”
“因为我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个伟大的人。”
“不。不关伟大什么事。”
“而且……你需要个父亲,不是吗?我现在看出来了。我以前没能看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喔,你知道你需要个父亲。”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需要。”
马尔库斯就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每个人都需要,你知道,是为了让他们生活下去。后面的,我就没把握了。你为什么认为我现在需要个父亲?我现在没有也过得很好。”
“看起来可不像哦。”
“什么,就因为别的什么人打破了一块玻璃?不,是真的,我现在没有也过得很好。也许我因此过得更好。我是说,跟妈妈在一起生活并不容易,不过今年在学校里……我没法解释这个,但我觉得比以前安全多了,因为我认识了更多的人。我曾经真的很害怕,因为我觉得就两个一起生活实在太少了,而现在,可不止两个人了。有好多呢。而且你现在这样子也更好。”
“那好多人都是谁?艾丽、威尔以及他们这类的人?”
“是的,他们这类的人。”
“他们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的。”
“他们中有些会,有些不会。不过,你看,我以前原本不知道别的人也可以担负起这项工作的,实际上他们的确能。你能找到些人。这就像是那些杂技表演。”
“什么样的杂技表演?”
“那些叠罗汉表演,你站在好多人上头。他们到底是谁并不真的有关系,是不是,只要你在上头,而且你在找到别的人代替之前别让他们走掉就行了。”
“你真的这样想?谁在你下头并不真的重要?”
“现在是这么想,没错。我原来不这么想,不过现在是这么想的。因为如果你的妈妈和爸爸打算把事情弄糟,或是走掉,或是情绪低落,你就没法站在他们顶上了。”
他爸爸已经卷好了大麻烟。他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认真考虑的正是关于这个的。我不该走掉的。”
“没关系,爸爸。真的没关系。如果事情搞糟了我知道你在哪儿。”
“对呀,谢谢。”
“对不起。但是……我很好。真的。我能找到人。我会好好的。”
他是会好好的,他知道。他不知道艾丽是不是会好起来,因为她想问题不像他这么努力,尽管她可能更聪明而且知道政治什么的事;他也不知道他妈妈是不是会好起来,因为在很多时候她不是很坚强。但他确信他能以他们做不到的方式来适应这个世界。他能适应学校的,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也搞清楚了你能信任谁不能信任谁,而且他也已经搞清楚了在那儿,伦敦,那儿的人也会从各个犄角旮旯里冲出来相互攻击。你可以创造出一种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小模式,而如果他妈妈跟他爸爸当初没分开,他们仨一直待在剑桥的话就没有这种可能了。这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人。不适用于那些疯狂的或者谁都不认识的人,或是那些病态的还有那些酒喝得太多的人。但这种模式对他会起作用,他已经完全确信无疑了,而且因为这会对他起到作用,他已经决定,这是一种比他爸爸想让他尝试的方法好得多的处事之法。
三十二
这么想要蕾切尔仍然让威尔很害怕。无论什么时候,对他来说她都好像有可能就此决定他太麻烦,或是一钱不值,要么床上工夫欠佳。她都有可能遇到别的什么人;或者她得出结论她压根不想跟任何人有固定的关系。她有可能突然死掉,一点预兆都没有地,在送阿里上学回来的路上遇到车祸。他觉得他就像是一只蛋壳刚刚破碎的小鸡,面对着外面的世界他不停地哆嗦,立脚不稳,他除一身“保罗·史密斯”西装或一双“雷班”鞋护体外,缺的东西太多了。他甚至都不能确定他所有这些恐惧都所为何来。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就他的目力所及,无论如何,一点好处都没有,不过现在才这么问实在有点太晚了。他只知道他已经无路可退;他原来的那部分生活已经寿终正寝。
现在大部分星期六,威尔都带阿里和马尔库斯到某个地方去玩。一开始是因为他想给他们的妈妈一点休息时间……不,这不是事实。他开始这么干是想曲线进入蕾切尔的生活,他想让她相信他并非一无是处,还是有些东西的。而且看起来这也并非世上最难的工作;开始的几次外出是不容易,因为出于某种原因,他尝试要大家都长点知识,他就带他们去大英博物馆和国家美术馆,结果把他们仨都烦得要命,火大得很,不过这大部分还是因为威尔自己就痛恨这些东西。
不过正当他就要把外出的主意整个放弃时,他带他们去看了场电影,是那大一堆专门针对孩子们的愚蠢的暑期片之一,结果他们仨都开心得不得了。所以现在以下的日程就成了他们的惯例:在麦当劳或汉堡王吃午饭,看电影,在汉堡王或麦当劳吃奶昔,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午饭时没要奶昔,回家。他也带他们去看了几次阿森纳的球赛,那儿也不错,但是阿里只要碰到半个机会仍然还会偷袭马尔库斯,而如果在海伯里的家里关上整整一下午的话,这种机会决不止半个,所以碰到极少数没电影可看时他就带他们去看足球,这可不只是对他们智力的侮辱了,身体部分也连带奉上。
马尔库斯现在可比阿里老成了。他们第一次碰面时,马尔库斯还是威尔的儿子的那天下午,阿里显得比马尔库斯要大好多岁,不过那天下午的爆发也把他的伪装掀起了一角,而且无论如何,马尔库斯在这几个月里自己也进步神速。他穿得好多了——在跟他妈妈争论他是否该被允许跟威尔一起去购物的辩论中他胜出了——而且他也定期去修剪头发了,而且他非常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大声唱出来,而且他跟艾丽和佐伊的友谊(让每个人都大感意外,这一友谊持续了下来而且加深了一步)也意味着他的行为举止更像青少年了:虽然姑娘们仍然非常珍视他偶尔的古怪言行,并引以为傲,马尔库斯本人却对他每说一句什么蠢话她们就兴奋得大呼小叫开始感到厌烦了,而且他——从某个角度来看,未尝不可惜,不过总归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健康——说话时也已经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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