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也许还更好。也许你也能掌握其中的诀窍,如果我教你怎么做的话。确实不坏的。”
“好吧。”蕾切尔的语气中还有些东西威尔还不能完全明白,不过他不想在此时此刻去琢磨菲奥娜的事,所以他也就没怎么坚持。他都不记得他何曾有过如今这样幸福的时刻了。
这个计划绝对没什么不妥——甚至算不上特别冒险。恰恰相反,它只是一次很普通的社交安排,大家每天都在安排,随处可见的那种。如果这些人一旦意识到,威尔后来琢磨过来,这些普通的社交安排如果稍有差池就有可能会出现眼泪、尴尬跟恐慌等等可怕的局面,他们就肯定不会再安排碰到一起喝一杯了。
这个计划是为蕾切尔安排的,在马尔库斯去剑桥看望他爸爸期间,威尔跟菲奥娜去伊斯灵顿的一家酒吧碰面。他们会先一起喝一杯谈一会儿,然后威尔退出,蕾切尔再出现跟菲奥娜喝一杯谈一会儿,结果菲奥娜就会振作起来,对事物的看法会有所改善,也就不会再想自杀了。这又会出什么纰漏呢?
威尔先到的酒吧,给自己叫了一杯喝的,坐下来,点了根烟。过了一会儿菲奥娜就到了;她看起来心神不定而且有点狂躁。她要了一大杯金酒加冰块,没要调酒用的软饮料,然后就紧张飞快地喝起来。威尔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了。
“你有那个孩子的消息吗?”
“哪个孩子?”
“马尔库斯?”
“哦,他!”她大笑。“我都把他给全忘了。没。如果我不在家他会给我留言的,我想。你的朋友是谁?”
威尔环顾了一下四周,只为了核实一下他旁边的位子是不是如他记着的那样是空的,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到菲奥娜身上。也许她在想象某个人;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这么沮丧老是哭个不停的原因。也许她想象出来的那个人很可怕,或者跟她一样情绪低落。
“哪个朋友?”
“蕾切尔?”
“谁是我的朋友蕾切尔?”现在他又听不明白她的问题了。如果她知道他的朋友蕾切尔是蕾切尔,她还想要知道什么信息呢?
“她是谁?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怎么搀和进来了?你为什么想让我见她?”
“哦。我明白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不。”
“我只是想你可能会觉得她很有趣。”
“你每认识一个人都得这么来一回吗?我不得不见见他们一起喝一杯,虽然我都并不真的了解你,更甭说他们了?”
“哦,不。肯定不是每次都这样。我会把垃圾清除出去。”
“多谢。”
蕾切尔还没出现。她现在已经晚了十五分钟了。在非常特别而且散漫地谈了一会儿约翰·梅杰的衬衫之后(是菲奥娜选的话题,不是他),在几次冗长的冷场之后,蕾切尔已经迟到半小时了。
“她确实存在吗?”
“哦,她绝对存在。”
“好啊。”
“我去给她打个电话。”他打了投币电话,接通的却是自动应答的录音电话,等了半天也没人来接,他没留任何话就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他决定,他惟一能接受的借口是阿里被一辆大拖车给撞了……除非她压根就没打算出现。他突然以一种可怕的清醒意识到他是被骗了,蕾切尔曾说过他也能掌握其中的诀窍,如果她教他怎么做的话,这就是她的意思。他想恨她,但又恨不起来:相反的,他感到越来越恐慌。
又一次冷场,然后菲奥娜就开始哭泣。先是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然后就开始漫过她的脸落在她的套衫上,而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儿,像个忘了自己正涕泪横流的小孩。有那么一会儿,威尔还想他就假装没看见混过去算了,她一会儿就会过去了,但他内心深处却知道他不能假装没看见,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
“出了什么事?”他想让他的话听起来表示他知道这是个大问题,但实际效果却不是这么回事:他低沉的嗓音听起来,起码他自己觉得,像是在发脾气,仿佛在不胜其烦地说“又怎么了?”
“没什么。”
“这不是事实,对吧?”现在还来得及。如果蕾切尔就在这时候气喘吁吁地赶到,一边不住地为自己的迟到道歉,他还能站起来,给她们相互引见一下,告诉蕾切尔菲奥娜只不过正在解释她苦恼的根源,然后他就能脱身了。他满怀希望地朝门口望了一眼,简直就像是奇迹,门竟然开了:两个穿着曼联客场T恤的家伙走了进来。
“是事实。什么事都没出。没任何事。我就是这样。”
“一种存在主义的绝望,对吗?”
“是的。对。”
这一次他又没把握好调子。他用这个术语只是为了证明他知道它(他不觉得菲奥娜会怀疑他不知道这个词),不过很快就意识到如果你知道它,眼下的情景正你该完全把它抛到一边时;因为它听起来轻率、伪善而且浅薄。他可不是造出来进行这类存在主义绝望式的闲谈的人。总之那不适合他。
“我不知道跟你说这个是否会有多大的意义,”她说。
“是的,”他说,语气不该这么兴奋的。“我知道你的意思。那我们喝完这杯就走吧?我觉得蕾切尔不会出现了。”
菲奥娜悲伤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你可以试着说服我,让我相信我是错的。”
“我能吗?”
“我想我可能需要找个人谈谈,而你是这儿惟一的一个。”
“我是这儿惟一你认识的一个。不过我一点用都没有。你随便把酒里的柠檬片扔出去,打到的人都会比我强。只要别瞄准那边正一个人唱歌的那个家伙。”
她笑了。也许他的柠檬玩笑正中关键。也许她今后会把这几秒钟看作她一生的一个转折点。但她马上又摇了摇头,说,“哦,狗屎,”而且又开始哭起来,他知道他又过高地估计了这个扔绣球的俏皮话了。
“你想去吃点什么吗?”他疲惫不堪地问。他将不得不承认他还任重而道远呢。
他们去了上街那家比萨饼快递店。
“我并不真饿,”菲奥娜说。
“请吃点吧,”威尔说,说得太快太绝望了些,菲奥娜微微一笑。
“你认为吃个比萨就好了?”她说。
“是的。威尼斯人。因为吃了以后你就能阻止威尼斯沉入大海了,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了。”
“好吧。不过得给我加双份的蘑菇。”
“要得好。”
餐厅的小姐过来等他们点单;威尔要了一瓶啤酒,一瓶窖藏红酒,一份四季比萨,把他能想到的所有馅料都加倍,包括松子。如果他走运的话,他宁肯因此诱发一次心脏病,或者对某种食物突然产生致命的过敏反应。
“我很抱歉,”菲奥娜说。
“抱什么歉?”
“因为我这个样子。还有对你这个样子。”
“我已经习惯女士们对我这个样子了。我就是这么着消磨大部分夜晚的。”菲奥娜出于礼貌地微微一笑,但威尔突然觉得很惭愧。他想找到个途径进入他们不得不进行的谈话,但看来根本找不到,而且如果他老是局限在他自己的想法、他自己的词汇以及他自己的个性中的话,可能根本就没有途径了。他老是觉得自己仿佛马上就能说出正确、严肃、有用的话来了;然后他就又放弃了这种想法,哦,操他的,说些蠢话又能怎么样。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他说。“我想帮你,但我又知道我帮不上忙。我不知道任何问题的答案。”
“男人都是这么想的,对吧?”
“什么?”
“除非你知道了答案,除非你能说,‘噢,我知道埃塞克斯路上的这个家伙能把你治好’,否则就不值得费心。”
威尔在座位上挪了挪屁股。他正是这么想的;事实上,他已经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努力想记起埃塞克斯路上那个家伙的名字,当然这是种比喻性的说法。
“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你其实是帮不上任何忙的。我情绪沮丧。那是一种病。它又自己发作起来了而已。呃,这不是真的,是周围发生的事促使它重新发作了,但是……”
他们就这么开始了。这比他原来设想的容易多了:他要做的不过就是倾听、点头以及问些相关的问题。
他由此知道了好多菲奥娜的事。他知道了她当初并不真的想做妈妈,有时候她会很恨马尔库斯,这让她很不安;他知道了她担心自己没有能力维持一段感情(威尔控制住了自己想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的欲望,他想告诉她,担心没有能力维持一段感情是对类似人们道义的勇气的低估,只有那些很酷的人才会把这种事情搞糟);他知道了她上一个生日令她极度恐慌,因为她哪儿都没去,什么都没做,通常的那些俗套一样都没有。这些事没有一件算得上大事,但她沮丧的程度却远远大于这些事的总和,而她现在不得不跟某种让她厌烦疲惫的东西生活在一起,这使她无论看什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棕绿色的薄纱。而且他还知道了,如果有人问她那个让她厌倦疲惫的东西到底在哪儿(威尔发现很难想象还有比这个更不该问的问题了,不过这只是他们俩之间众多不同中的一个),她就会说那个东西就在她喉咙里,因为它让她吃不下东西,而且让她觉得时刻都处在落泪的边缘——有时她并不真想哭的。
就是这么回事,基本上吧。威尔原本最害怕的——除了菲奥娜会问他意义何在之外(这个话题一点都没有要被纠出来的迹象,也许是因为他脸上甚至他的生活中都明白地写着”回避”的字样)——就是所有这些痛苦会有一个总因,是某种暗藏的秘密,或是某种可怕的需要,而他又是这个世界上惟一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他不想,但又将不得不挑起这个重任。但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根本没什么——如果生活本身,加上它随身自带的失望、妥协以及悲苦的各种小失败,可以算做没什么的话。也许不该这么算。
他们打了车回菲奥娜家。司机正在听GLR30,主持人正在说着科特·库班;过了一会儿威尔才理解主持人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而且有些嘶哑。
“他怎么了?”威尔问司机。
“谁?”
“科特·库班。”
“他就是‘涅’的那个怪胎?他冲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砰。”
“死了?”
“没。只不过有点头疼。他当然死了。”
威尔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他太老了,已经不会感到震惊了。自从马文·盖伊31死后,他就再没为一个流行歌手的死而感到震惊了。他当时……有多大?他在回忆。1984年4月1号……耶稣啊,马上就整10年。所以他那时侯应该是26岁,当发生这样的事时仍然会大受影响:他26岁时也许就是闭上眼睛唱马文·盖伊的歌的。现在他知道了,流行音乐明星自杀就好比所有的谷子都得进磨房,科特·库班自杀的惟一后果,就他能想到的,就是《别介意》听起来会显得更酷。但艾丽跟马尔库斯还太年轻,他们不会理解到这一层。这件事会对他们产生多大影响?他担心起来。
“不就是马尔库斯喜欢的那个歌手?”菲奥娜问他。
“是的。”
“哦,天哪。”
威尔突然感到很害怕。他以前从不会有什么直觉、神会或联想什么的,但他现在有了。太典型了,他想,他这种感觉就应该是因马尔库斯,而不是蕾切尔或是某个看起来像乌玛·瑟曼的女人而产生。“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我能跟你进去听听马尔库斯的留言吗?我只想确认他没事。”
但他真的出事了。他是从一个叫罗伊斯顿的地方的警察局打来的电话,而且他听起来很可怜,很害怕,而且很孤独。
二十九
起先他们在去剑桥的火车上都没说话;艾丽不时会低低地啜泣一声,或者威胁要按紧急制动电钮,或者威胁要对那些在她赌咒发誓或大喝伏特加时看她的人采取某种行动。马尔库斯觉得筋疲力尽。现在他算是完全弄明白了,尽管他觉得艾丽很伟大,尽管他总是很高兴在学校里见到她,尽管她很有趣而且又漂亮又聪明,他也不想要她作他的女朋友了。她不是那种适合他的类型。他真正需要的是跟那种更安静,更喜欢读书与电脑游戏的女生在一起,而艾丽则需要跟某个喜欢喝伏特加喜欢当众赌咒发誓并威胁着要把火车停下来的男生在一起。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干系?”他轻轻地问她。“我知道你喜欢他的唱片跟他的一切,我也知道这确实让人难过,因为弗朗西斯·比恩,但——”
“我爱他。”
“你都不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我每天都听他唱歌。我每天都把他穿在身上。他唱的那些,那就是他。我了解他更甚于了解你。他理解我。”
“他理解你?”这怎么可能?一个你都没见过的人怎么理解你?
“他知道我的感受,而且他唱的就是我的感受。”
马尔库斯竭力回忆威尔作为圣诞礼物送他的那张“涅”唱片中那些歌里的某些歌词。他曾经只能听出零星的几句:“我觉得愚蠢而又有感染力。”“一只蚊子。”“我没有一把枪。”没一句对他有任何意义。
“那你有什么样的感受?”
“愤怒。”
“为了什么?”
“什么也不为。就是……生活。”
“生活怎么了?”
“生活是一堆狗屎。”
马尔库斯对此想了想。他想的是生活是不是一堆狗屎,以及艾丽的生活是不是格外是一堆狗屎,然后他认识到艾丽每时每刻都希望自己的生活是狗屎,然后她就通过跟一切都过不去来把生活变成狗屎。学校是狗屎是因为她每天都穿着她的T恤,而她是不允许穿它的,还因为她冲着老师们大嚷大叫而且不断地打架,这让大家都很狼狈。但如果她不再穿她的T恤,不再冲着大家叫嚷了呢?那时侯她的生活还是狗屎吗?就不是特别狗屎了,他想。对他来说,生活才真正是狗屎,跟他妈妈,跟那帮孩子在学校里的所有那一切,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成为艾丽,但艾丽却似乎下定决心要把她自己变成他,为什么会有人想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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