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男孩.男人
作者:尼克.霍恩比
大部分人都不会耐烦费这么大劲来实现自己一时的奇情异想,但威尔实际上经常耐烦去做大部分人都不耐烦费心的事,只是因为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整天无所事事使他有无穷的机会去奇情异想去设计钻营去假扮他实际上并不是的某种角色。他曾经在一个周末肆无忌惮地放纵情欲之后又突然良心发现,自愿报名去救济贫民的施粥所做义工,虽然实际上他从没真正去应过卯,但就凭他主动打的一个电话就足够在几天之内让他假充他是那种真的会去做义工的慈善家。他还曾想过要当“海外志愿军”而且当真填了表格,他曾把关于教智障者阅读的广告从当地报纸上剪下来,还曾咨询过房地产经纪人关于开一家餐厅然后是一家书店的可能性……
关键的一点在于,如果你有过一串假扮的历史,那么当你根本不是什么单身父亲时加入一个单亲组织就既不成问题也不会特别让你心惊肉跳了。如果事又不成,他再换个什么别的角色也就是了。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单亲父母联盟”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在当地的成教中心聚会一次,今晚是威尔的第一次。他几乎可以肯定今晚也将会是他的最后一次:他已经出了好多错,比如搞错了邮差派特先生养的猫的名字和诺迪⑥的汽车的颜色(更严重的是他搞错了自己儿子的名字——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总是把他想成泰德,而他当天早上才把他命名为奈德),他感觉自己会暴露自己的骗子身份,被双臂反拧地押出聚会地点。但如果真有机会遇到一位安吉一样的人物的话,那无论如何还是值得一试的。
成教中心的内景令他很沮丧。他已经有近20年没有涉足过一个有教室、走廊和家制布告板的地方了,他已经忘了英国教育散发出的消毒水的味道了。他丝毫没担心过可能找不到“单亲父母联盟”的聚会地。他原以为会有一帮暂时忘了烦恼大肆酗酒的人的快活喧闹直接为他指明方向,但根本没有什么快活的喧闹,他只听到远远的一个提桶发出的悲哀的叮当声。最后,他终于发现一张文件纸,上面画了个箭头指向一间门上写着“单亲父母联盟!”的教室。字是用粗头的签字笔潦草地涂上去的。那个惊叹号又让他踌躇了好长时间,实在太让人不舒服了。
房间里只有一个女人。她正在从一个纸板箱里往外拿瓶子——白酒、啤酒、矿泉水以及顶着超市牌子的可乐——把它们摆在房间正中的一张桌子上。其余的桌子已经拖到了后面;椅子成排地叠放在桌子后头。这可是威尔平生所见到的最凄凉的聚会地点。
“我没走错地方吧?”他问那个女人。她五官尖锐面颊绯红;看起来像是华泽尔·古米治②的朋友萨丽姑妈。
“单亲父母联盟,请进吧。你是威尔?我是弗朗西斯。”
他微笑着跟她握了握手。这天的早些时候他曾跟弗朗西斯通过电话。
“很抱歉别的人还都没来。聚会的开始总是会拖延。都是孩子保姆的事。”
“当然。”他马上意识到他这么痛快是错的。他已经多多少少露了馅。他当然的反应应该是永远不说“当然”,一说“当然”,仿佛人家把他不甚了了的事给他说明白了似的。他应该翻翻白眼说:“说来听听,”或是“再别跟我提保姆的事了”,总之要显得疲惫不堪以及同病相怜。
也许还不至于太晚。他翻了翻白眼。“别再跟我提保姆的事了,”他说。纯属添头,他还酸苦地笑笑而且摇了摇头。弗朗西斯放过了他古怪的滞后,只抓住了他话里的暗示。
“这么说,今晚上你有麻烦了?”
“不。我妈妈在看着他呢。”他很为自己娴熟地用“他”这个代词感到自豪。这表示他很熟悉孩子这套。但负面的表现是,对于一个在看护孩子方面并没有明显麻烦的男人来说,他脑袋摇得、白眼翻得、苦笑笑得实在太多了。
“可我以前有很多麻烦,”他慌忙地加了一句。谈话还没进行到两分钟,他已经只剩一具神经兮兮的残骸了。
“我们还不都是这样?”弗朗西斯说。
威尔热忱地大笑。“是呀,”他说。“起码我是这样。”
现在已经再清楚没有了,他自己觉得,他要么是个大话王要么就是个神经病,但他还没来得及挖个更深的地洞把自己藏起来,“单亲父母联盟”的其他成员已经从这个洞中一涌而出——全都是女人,除了一位之外全都三十来岁。弗朗西斯给他一一引见:萨丽和莫伊拉看起来很粗暴,压根没正眼看他,她们两位各给自己倒了一纸杯白酒之后就消失到房间更远处的角落里了(威尔蛮有兴趣地注意到莫伊拉穿了件洛雷娜·巴比特⑦式T恤);丽奇娇小甜蜜又有点疯癫;海伦跟苏姗娜很明显觉得“单亲父母联盟”配不上她们的身份,对酒和聚会地点口出不逊、大加批判;萨斯季娅比屋里所有的人都年轻十岁,看起来更像是某人的女儿而不是某人的妈妈;而苏兹身材高挑、头发金黄、面容苍白、紧张不安而且很漂亮。就是她了,他已经决定,不再看陆续进来的别的人了。金发跟漂亮是他追求的两样特质;而苍白跟紧张又是赋予他勇敢追求的权利的两样特质。
“哈罗,”他说。“我是威尔,我是新来的,我谁都不认识。”
“哈罗,威尔。我叫苏兹,我是老会员了,我谁都认识。”他笑了。她也笑了。结果,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他那天晚上就一直待在她身边。
他跟弗朗西斯的交谈经验已经使他经受了磨砺,所以他这次在奈德的前线上战绩比刚才强多了。无论苏兹想谈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他都是非常乐意聆听的。他也确实有很多可听的东西。苏兹曾嫁给一个叫丹的男人,这家伙在她怀孕六个月时有了外遇,在她生产的前一天离她而去。丹只见过他女儿梅甘一次,还是出于偶然,在伊斯灵顿的美体小铺碰上的。他看起来并不想再见到她。苏兹现在又穷(她正在争取重新当她的营养师)又尖酸刻薄,而威尔很能理解。
苏兹环顾了一下房间。
“我喜欢来这儿的理由之一就是你可以怒气冲冲而没人会因此看你不顺眼,”她说,“因为每个人都有她们愤怒的理由。”
“真的?”她们并不指望威尔也怒气冲冲。
“我们来看看那儿是谁……看见那边那个穿斜纹布衬衫的女人了?她老公抛弃了她是因为他认为他们的儿子不是他的。……海伦……太乏味……她老公跟一个同事跑了……莫伊拉……她老公“出柜”②了……苏姗娜·科蒂斯……我想她老公在两个家庭之间跑呢……”
老公跑掉这个主题简直有无数种独具创意的变奏。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新生儿就跑了,男人看了自己的新同事一眼就跟她跑了,总之是男人为了什么该死的原因最后跑掉。威尔立刻就完全理解莫伊拉为什么会把洛雷娜·巴比特奉若神明了;等苏兹终于做完她关于背叛和欺骗的报告时,他都想用菜刀把自己的老二给剁了去。
威尔为自己的性别感到沮丧至极,他决定给男性同胞挣回点面子来。
“这么说来,就我一个了,”他说,带着一种他希望是神秘兮兮、若有所盼的语气。
“真抱歉,”苏兹说。“我还没请教过你的任何情况呢。”
“哦……没关系。”
“你也被甩了吗?”
“哦,我想是吧,是的。”他还她一个悲哀、坚忍的微笑。
“你前妻来看奈德吗?”
“有时吧。她不大愿意费这个心。”他开始感觉好一点了;终于轮到女人作孽他来担当了,这感觉真不错。当然了,这次作孽纯属虚构,但他觉得他的情感还是真实的,而且他看得出来他扮演的角色竟有一种他始料未及的艺术效果。他是在扮演,虽是扮演,却是最高尚最深刻意义上的扮演。他不是个骗子。他简直就是罗伯特·德·尼罗。
“他是怎么看的?”
“呃……他是个好孩子,非常勇敢。”
“他们的潜质真是让人吃惊啊,我说的是孩子们,不是吗?”
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他竟然发现自己眨了眨眼才强忍住了一滴热泪,苏兹安慰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他真是完全入戏了,毫无疑问。
五
有些事还在正常进行。他去剑桥的爸爸家过周末,猛看了一番电视。星期天他跟他爸爸还有林塞,他爸爸的女朋友,一起去了诺福克林塞妈妈的家,他们去海滩散步而且林塞的妈妈平白无故地给了他五英镑。他喜欢林塞的妈妈。他也喜欢林塞。甚至他妈妈也喜欢林塞,尽管她时不时地都要讲几句她的坏话。(他也从没为林塞说过话。事实上,他还留心记下林塞说过或是做过的蠢事等回家后报告他妈妈;这么做起来更轻省。)每个人都很不错,真的不错。只是人太多了一点。不过他跟他们处得都很不错,而且他们也不认为他有什么怪异的,或者至少他们没有表现出来。他回到学校时还琢磨他自己先前是不是无中生有,太小题大做了。
他到家时发现他妈妈正蒙着件外套躺在地板上,在看儿童卡通片。他进门时她头都没抬。
“今天没去上班?”
“早上去过。下午我请了病假。”
“什么病?”
没吱声。
这可不行。他只是个小孩。近来,当他越来越大起来时他越来越多地这么想。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或许因为,当他真的只是个小孩时,他都意识不到——你得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认识到你还很小。要不然,也许在他小时确实没什么事不正常——五年或六年前他妈妈怎么都不会有半天时间躺在外套底下打哆嗦,一面还在看愚蠢的卡通片,不过即使她真这么做过,他当时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不过必须得采取点措施了。他现在在学校里过得狗屎不如,在家里也过得狗屎不如了,而且因为他就这么两点一线,这也就差不多等于他从早到晚都得过狗屎不如的生活,除了睡觉时。一定得有个人来采取点措施了,因为他自己完全无能为力,而且除了那个躺在外套底下的女人以外他又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你看这些东西干吗?都是垃圾。你一直都这么跟我说的。”
“我还以为你喜欢卡通呢。”
“我是喜欢。我只是不喜欢这一部。糟透了。”
他们俩都盯着屏幕一言不发。一个怪异的看起来像只狗的东西正努力寻找一个能把自己变成飞碟的男孩。
“什么病?”他粗声粗气地问,就像是老师问某个学生,比如保罗·科克斯他有没有做作业一样。
还是没有吱声。
“妈妈,你是什么病?”
“哦,马尔库斯,并不是那种病……”
“别当我是白痴,妈妈。”
她又哭了起来,是那种他最怕的拖长音的低沉的呜咽。
“你不能这样哭了。”
“我没办法。”
“你得想办法。如果你不能好好地照顾我,那就得另找个能照顾我的人来。”
她翻身趴在地板上,看了看他。
“你怎么能说我没有照顾你?”
“因为这是事实。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给我做饭而已,这个我自己也会。剩下来的时间里你就只管哭。这可……这可不好。这对我不好。”
结果她哭得更响了,他也就由她去了。他上楼去自己的房间戴上耳机玩NBA篮球游戏,虽然除周末以外的晚上他是不该玩这个的。等他再次下楼去时她已经不在地板上了,羽绒被也收起来了。她正在往盘子里盛意大利面和沙司,她看起来还不错。他知道她并不是真的不错——也许他曾经只是个小孩,但他现在已经够大的了,他已经知道别人不会仅仅因为你告诉他们别再发疯就真的不再发疯了的(他刚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正是他妈妈的病症所在)——但他并不在乎,只要她在他面前显得还不错就行。
“你星期六要去野餐,”她完全出人意料地说。
“野餐?”
“没错。在摄政公园。”
“跟谁?”
“苏兹。”
“不是‘单亲父母联盟’那帮人吧。”
“就是‘单亲父母联盟’那帮人。”
“我恨她们。”他们刚搬到伦敦时菲奥娜曾带马尔库斯去过“单亲父母联盟”在某人的花园里举行的夏日聚会,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参加任何活动;马尔库斯比她参加的聚会还多,因为苏兹曾带他一起参加过一次她们的远足。
“Tant pis。”
她干吗非得这么说话?他知道这是“糟透了”的法语说法,但她为什么就不能简简单单地说句“糟透了”了呢?她毫无疑问就是个怪人。如果你有个无缘无故冒出句法语的妈妈,那你多少也就命中注定要在报刊店冷不丁大声唱起歌来了。他猛往自己的意大利面上加奶酪,然后用力搅拌。
“你去吗?”
“不去。”
“那我为什么一定得去?”
“因为我在休假。”
“我可以躲开你。”
“我在按你的吩咐行事呢。我正在另外找人照顾你。苏兹在这方面比我在行。”
苏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读书时就认识了。她是很好,马尔库斯也很喜欢她。但他仍然不愿意跟她以及那帮“单亲父母联盟”里的小孩子一起去野餐。他比他们绝大多数都要大十岁,每次他还没跟他们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他就已经烦得要命了。上次他们是一起去动物园,回到家后他就跟他妈妈说他要做输精管切除手术。真让她乐不可支,可他是认真的。他知道他是永远不会要孩子的,那干吗不现在就把它做了,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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