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渴望读书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杨振同/译
我心里充满了对非洲的辉煌的回忆,我想要的时候,就能使这些回忆复活,并看看它们。那落日的余晖如今怎么样了,金色的、紫色的、橘黄色的,在傍晚时分在天空中四散开来。 卡拉哈里沙漠非洲南部沙漠高原。中那芬芳馥郁的灌木丛中,那翻飞的蝴蝶、蛾虫和蜜蜂怎么样了?或者,坐在赞比西河旧译桑比西河或三比西河,在非洲南部,流经安哥拉、赞比亚、博茨瓦纳、津巴布韦和莫桑比克。河岸上,河水在那芳草萋萋的两岸间滚滚流过,时值旱季,到处是深深的绿色,闪耀着光泽,非洲所有的鸟类都环绕着河岸。是的,有大象、长颈鹿、狮子和别的动物,这些动物比比皆是,不过,那夜空,依然是纤尘不染,黑黢黢的,美妙无比,漫天星斗闪烁不定。
但是也有别的回忆。一个年轻人,或许有十八岁吧,满含热泪地站在他的“图书馆”里。一个来访的美国人看见一个图书馆没有书籍,就寄来一板条箱的书,可是这个年轻人虔诚地把每一本书都拿出来,用塑料皮儿包好。“可是,”我们说,“这些书寄过来可是让阅读的呀,不是吗?”他回答说:“不,它们会弄脏的,我从哪儿才能弄到更多的书呢?”
他要我们从英国给他邮寄教他教学的书籍。“我只读过四年高中,”他求我,“可是他们从没有教过我教学。”
有一所学校没有教材,在黑板上写字连一个粉笔头儿都没有——粉笔给偷走了——我在那所学校里见到一位老师,这样教他班上6岁到18岁的学生:一边在尘土里搬动石头块,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二加二等于……”如此等等。我还见过一个女孩子,大概有二十多岁吧,同样是缺少教材、练习本、和圆珠笔——什么都缺,她用一个木棒在地上教学生A、 B、 C,而头顶上骄阳似火,地面上尘土打着旋转。
我们在这儿看到的那种对教育巨大的渴望,在非洲,在第三世界的任何地方,或者是世界各地我们随便叫什么地方吧,在那里,父母亲渴望让他们的孩子接受教育,并借此使他们摆脱贫困,这样对教育也有利。
我们的教育现在遭到了这样的威胁。
我想让各位想象一下,您们自己在南部非洲的某一个地方,在一个贫穷的地区,适逢严重的旱灾,你们站在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铺里。人们排着队,大都是妇女,拿着五花八门的盛水器具。这家商店每天下午从镇上弄来一大车水,人们在等这宝贵的水。
那位印度人站着,两个手掌根儿摁在柜台上,他在打量一个黑人妇女,她低着头看一沓纸,这沓纸看着好像是从一本书里扯出来的。她在读《安娜·卡列尼娜》。
她读得很慢,嘴里边念念有词。那本书看着很难读。这个年轻的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孩子们抓着她的腿。她怀孕了。这位印度人感到沮丧,因为这位女子的头巾本来是白色的,但是现在,尘土把它弄成了黄色。她的胸脯上、胳膊上都是尘土。这个人感到压抑,还因为这些排队的人们都很渴,可是他没有足够多的水给他们。他很生气,因为他知道,在那里,就在那尘土飞扬的地方,有人渴得要死。本来一直是他的哥哥在守着这个边界贸易站,可是他说他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进城去了,由于干旱,他真的病得不轻。
这个人很好奇。他对这位女子说:“你在看什么呢?”
“是讲俄国的,”这女子说。
“你知道俄国在哪儿吗?”他自己几乎都不知道。
这位年轻的女子直直地看着他,尽管两眼被风沙吹得通红,但满含着尊严。“我那时候是班上最好的。我老师说,我是最好的。”
这年轻的女子接着读了下去:她想把这一段读完。
这位印度人看看那两个小孩子,就拿了些芬达饮料,可是那位母亲说:“她们喝了芬达,会渴的。”
这位印度人知道,他不该这么做,但是他弯下腰去拿他身边的一个大塑料壶,塑料壶就在柜台后面。他倒了两大茶缸水,递给那两个孩子。那女子看着她的孩子们喝水的时候,她的嘴在动,印度人看在眼里,就给了她一茶缸水。看着她喝水的模样,他感到心痛,她渴得是这么痛苦。
现在,她把盛水的大塑料壶递给他,他装满水。年轻女子和孩子们紧紧地盯着他,这样他一滴水都不会洒出来。
她又埋头看那本书了。她看得很慢,不过那一段很是使她着迷,她就又看了一遍。
“瓦连卡的黑发上包着一条白头纱,身边环绕着一群孩子,正和蔼而快活地为他们忙着,而且显然因为她所喜欢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而非常兴奋,她的样子十分动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她并肩走着,不住地欣赏她。望着她,他回忆起听见她说过的一切动人的话,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优点,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对她所抱着的感情是一种很罕有的感情,这种感情他在好久好久以前,只在他的青年时代感到过一次。接近她所产生的快感不断加强,以至达到这样的地步,当他把他采到的一只细茎、菌边往上翻的大桦树菌放到她的提篮里的时候,他望着她的眼睛,看到她满脸的那种激动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张皇失措了,默默地、含情脉脉地向她微微一笑。”出自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第六部第四章。
这一团印刷品躺在柜台上,旁边是一些旧杂志,一些报纸的部分版面,穿比基尼的姑娘们。
她该离开印度人小店这个避风港了,动身走四英里的路,回到她的村庄去。是该走了……外面排队等候的妇女们都吵着闹着提意见了。然而那个印度人还在踌躇。他知道,这个女孩儿带着两个缠身的孩子,走回家去,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想把那片如此吸引她的文章送给她,可是他并不真的相信,这个腆着大肚子的小姑娘会真的理解他这份儿苦心。
这本或许只有三分之一的《安娜·卡列尼娜》怎么会流落到一家偏远的印度人的小店的柜台上的呢?事情是这样的。
事有凑巧。某一个高官,是联合国的,在他要出差穿越几大海几大洋的时候,他在书店买了这本小说。在飞机上,他在商务舱的座位上坐下来,就把这本书撕成三份儿。他一边撕,一边看他周围的乘客,他知道他会看到震惊的、好奇的表情,但也会有一些逗乐的表情。他坐了下来,系紧安全带,他大声说,说话的声音不管是谁都能听得见:“我长途旅行的时候, 总是这么做。你可不想手里边捧着一本沉甸甸的大部头的书。”小说是平装本的,不过说实话,那是一本很长的书。此君很习惯于他讲话的时候,别人都听着。“旅行的时候,我总是这么做。”他透露,“这年头儿出门儿旅行,可够苦的哟。”人们刚安顿下来,他就打开那一部分《安娜·卡列尼娜》,看了起来。当人们朝他这边看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出于好奇,他都对他们吐露秘密:“不,这真的是旅行的惟一方式。”他熟悉这部小说,喜欢这部小说,这一独创的阅读方式也的确给这部毕竟是名著的东西增添了情趣。
他读完这部书的那一部分,就把空中小姐叫过来,把那一部分送回到他的秘书那里,他的秘书坐的是经济舱。每一次,这部伟大的俄国小说的一部分送过来,撕毁了,但还可以看,送回到飞机的后舱,都会引起极大的兴趣、指责,肯定还有好奇心。总之,这一聪明的阅读《安娜·卡列尼娜》的方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里的每一个人可能都永远不会忘记。
与此同时,在那个印度人开的小店里,那个年轻的女子手抚着柜台,她的小孩子们拽着她的裙裾。她穿着牛仔裤,因为她是个现代女性,然而,在牛仔裤外面,她穿着厚厚的毛料裙子,这是她那里的人穿的传统服装。她的孩子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拽住裙子,拽住裙子的褶子。
她向那个印度人报以感激的一瞥,她知道,他喜欢她,为她感到惋惜,她出了小店,走进尘土飞扬的风中。
孩子们走过去,哭闹个不停,不管怎么说,她们的嗓子里灌满了沙尘啊。
这很难,啊,是的,是很难啊,这一步又一步地走着,穿过那沙土,在脚下那松软的沙土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难啊,难啊——但是她对艰难已经习以为常了,不是吗?她的脑子里想的还是她刚刚看的那个故事。她在想:“她和我一模一样,头上包着白头纱,也在照看孩子们。我会是她的,那个俄罗斯女孩儿。那里的那个男人,他爱她,会求她嫁给他。(除了那一段,其他部分她还没有看完)是的,一个男人将会为我而来,带我离开所有这一切,带着我和孩子们,是的,他会爱我,呵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