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花草便当

作者:祝子平




  祝子平译
  
  1
  
  富子出生那天的情景,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
  那时我正坐在市立医院的候诊大厅椅子上看着一部NHK的木偶剧。在这之前我是一直守在分娩室前的,只是一直没有母亲生产的消息,于是便懒洋洋地坐到大厅里了。
  父亲则完全失去了他平日的矜持,一直在医院门口的烟灰筒与分娩室之间来来回回地徘徊不停,活脱脱地像一架大座钟钟摆的来回晃动。
  “都已两个小时了,怎么还不快些生呀。”
  “已经两点半了,怎么说也该是时候了。”
  “都过了三个小时了,真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父亲每次从我面前晃过,嘴里总是这么唠叨着。其实我当时才只有三岁,对着一个娃娃这样瞎嘀咕无非是对牛弹琴。但此时此刻也许对父亲来说,只有我才是他唯一的解烦对象。
  现在看到的当时的母婴手册上记录的分娩时间是:六时四十五分。
  父亲被看护妇(当时人们都将护士称为看护妇)叫着,慌里慌张地奔到分娩室前,只见看护妇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父亲便振臂挥拳地欢呼起了 “太好了”,然后迈着慢跑似的奇妙步伐回到我面前,小眼睛暴着熠熠的光彩,兴奋地嚷道:
  “俊树,生啦!是女的!你有妹妹啦!”
  说句老实话,当时我一片茫然,只是从父亲那超乎寻常的喜悦中才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
  父亲是个性格开朗活泼的汉子,什么事情都喜欢夸大,平时一张嘴就是奇谈怪论不断,怎么说呢,就是唱摇篮曲哄孩子也像是跟说相声一般。唉!所谓的百分之百的大阪汉子。就是这样的人,拿他没有办法的。
  可是,眼前父亲的表情却一改平时的开朗活泼,而是哭丧着——不,确切地说是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却死命挤出笑脸的表情。也许是激动得忘乎所以了,父亲一把拖住我的手奔出医院大门,连声高叫起“万岁”来。
  这情景与父亲平时的举动实在大相径庭,于是我也觉得是碰到喜事了,拼命扯着嗓子跟父亲大喊起“万岁”来。
  这是事后听说的:当时在医院大门口,我们父子俩大叫“万岁”的声音连躺在产房里的母亲也听得一清二楚的呢。
  这是所规模不小的市立医院,一定还住着其他的重病人。我们俩这样大声叫嚷,肯定被人认为神经有毛病。
  听着我们的叫唤,也许会使人认为生女孩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吧。
  总算指示来了,马上与父亲一起去了新生婴儿室,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位年轻的看护妇抱着一个婴儿,放进玻璃做的婴儿箱里。这就是我的富子妹妹,隔着一层玻璃,我们初次见面了。
  很遗憾,我对妹妹的第一印象是觉得并不怎么可爱。只感到就像通天阁大阪市中心著名的观光塔。上挂着的那幅“福神”的广告,脸生得怪怪的……也许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副模样吧。
  可是父亲却与我正相反,那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块金砖,脸贴着玻璃目不转睛,嘴里还痴痴地嘀咕着:
  “好漂亮哪……我的女儿,如此美丽的孩子,真是举世无双啊!”
  俗话说瘌痢头儿子自家好。父亲当时的心情便是这俗话的真实写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那一刻,对于父亲来说绝对是人生的幸福顶点。
  过了才两年,父亲刚满三十岁,年纪轻轻的就过世了。他是死于一起交通事故,由于长时间的驾驶,他的卡车在高速公路上撞车了。
  父亲的死可以说是干脆利落,因为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是不会、也来不及感到痛苦和遗憾的。
  从那以后,母亲便独自挑起了抚养我们的担子。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决心靠自力更生把我和妹妹抚养成人,所以什么重活、苦活,她都毫无怨言地承受了下来。
  生活是清苦的,但现在回想起来,有着一对儿女的家庭却充满着天伦之乐。当然这天伦之乐只是事过境迁后的回想而已,实际的岁月,说实话,还是非常艰辛困苦的——而且还有着很多不堪回首的记忆。
  特别是我妹妹富子,有一件事是我终生难忘的。
  
  2
  
  做哥哥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有了一个妹妹,对我来说简直没一丁点儿的好处——不相信,谁去与我的富子妹妹打一天交道,便一定会与我同感。
  两岁,或是三岁的时候,妹妹确实是很逗人喜爱的。只要一想起她那奶声奶气地叫着我“哥哥,哥哥”,像一团影子似的围着我转的情景,直到现在我还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眼珠子黑亮照人,脸蛋儿白嫩逗人,每当有人夸奖俊树的妹妹真可爱呀……我就像自己受了夸奖,心里甜得灌了蜜似的。
  如此可爱讨人喜欢的富子发生变化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我记得那一年她是四岁。
  当时我们刚搬了家,从比较宽敞的文化住宅日本一种供平民居住的公房。搬到一间只有十平方多一点的工房里,一家三口挤在一块。因为父亲过世后,母亲的收入连相对宽敞的文化住宅的租金也支付不起了。
  晚上睡觉,三人便在塌塌米上排成一个川字。被子只有两套,寒冬腊月,三人便拥挤在一起用身子取暧。我当时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不过对三人两床被子的生活倒也不觉得特别的苦恼。
  那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
  母亲白天太累了,睡得很熟,还打着微微的呼噜。寒风吹得窗子格嗒格嗒响,要从热烘烘的被窝里出来实在是件很苦的事情。
  终于下定决心冲到厕所里,完事后赶紧重新钻入被窝,这时我突然发现躺在母亲身边的富子猛地坐了起来。
  “怎么啦!”我吃惊地问道。
  富子则一脸的睡眼腥松茫然地看着我:“哥哥……富子我呀,刚才,在一个好黑好黑的地方哪。”
  “什么呀,在说梦话吧!”
  也许是做梦呢,我这么认为。
  “富子我呀,在那好黑好黑的地方,洗澡呢,卟噜噜、卟噜噜地冒着水泡,我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沉下去。”
  “你,别是尿床了吧。”
  我这样说着,用手去富子身下摸了摸,被褥干干的。
  “富子我呀,好害怕呀。妈妈,哥哥,都不见了。”
  这样听着,我只觉黑暗中富子的表情怪怪的,好像是在笑,不是平平常常的笑,是“嘿嘿嘿”那种诡秘的怪笑。
  有点不正常呀。
  我这样思忖着,富子却冲着被子呕吐起来了。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烫得就像取暖器。马上叫醒了母亲,迷迷糊糊醒来的母亲毫不犹豫地立刻叫来了救护车。
  富子马上住进了医院,诊断下来,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感冒发烧而已。三天后便痊愈了。可是,问题却产生了,出院以后,我总觉得富子与以前的她有些不同。
  到了夜里,她会不开灯一个人在房里呆坐,有时又发现她将什么东西藏藏掩掩。我和母亲问她话,她也总是很不耐烦地三言两语地敷衍了事。平时喜欢的点心糖果也不太爱吃了,还有以前每天必须玩的木偶游戏也不感兴趣了——所有这一切都明显地与生病以前的富子大不一样了。
  “小孩子嘛,伤风感冒的,好了就没问题了,不用担心的。”
  同住一幢房子的一位单身大娘这样劝慰我母亲,可我们却感到问题好像并不这么简单,总觉得富子自从生病后,一下子就不是四岁的孩子了,长大了许多,那些孩子的可爱之处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会不会,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母亲这样担心着。说实在的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不这样的话,富子如此之大的变化就无从解释——当时尽管我自己还是个孩子,但却能明显地感到这一点,因为我的妹妹,富子那次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富子变得十分任性也是在那个时候。
  本来,富子作为一个小孩子的撒娇任性,对我和母亲来说应该不是件讨厌的事,有时应该说还是颇惹人喜爱的。
  然而,富子当时的任性则不同了,没有一点的理性,不问场合,不管原由,完完全全是一种自我歇斯底里的发作。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孩子脾气,可我却认为不,富子的任性已不是脾气两字可以解释得了的。
  例如她从保育所逃走的那件事。那天老师一个不当心,她便不见了,整个保育所一下子混乱起来,母亲也被从单位里叫了去,又是上警察署,又是去市政府广播找人,大家都为她着急得不得了,可到了傍晚,她却若无其事地一个人回到保育所来了。问她去哪里了,她回答说去了以前跟母亲去过的附近的一处街心花园,感到很好玩,于是便玩了一会。她说得轻描淡写,可大家听了着实倒吸一口冷气。附近的花园,那可要穿过好几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呢,一个小娃娃,多危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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