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花草便当

作者:祝子平




  出了车站是漂亮的车站大厦,看着大厦,富子的脸上泛起一丝久违的表情:
  “哥哥,我上中学的时候,时常去那家店里呢。”
  “你上中……学的时……候?”
  我的思路有点堵,富子则兴奋地指着一家甜品店,深情地叹道:
  “真是久违了呀。”
  说着,她奔到那家店的橱窗前,脸贴在橱窗玻璃上:
  “那个,那个蜜饯馒头,可好吃呢。我以前总和我那些朋友,叫什么来着?叫智子,还是叫千惠呢……总是一起来的。”
  富子完全沉浸在回忆里,神情也完全是个大人。我的心情复杂极了。眼前富子说的事情,也许都是真的——看着她的神情,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好啦,现在我们去哪里呀?”
  我打断了富子滔滔不绝的回忆。
  “去我家里呀。”
  背着小小旅行包的富子以坚定的口吻答道:
  “去我家应该有巴士的,不过我们走着去也行。”
  第一次来的地方,富子却显得胸有成竹,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除了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别无他策。
  “唉,富子……你可不能忘记我们约定呀!”
  走在路上,我提醒富子。
  如果真有什么繁田的家,我是绝对不许富子进去造访的,充其量让她在门外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
  富子像嫌我罗嗦似的点了点头。
  从车站沿着商店街一直走,中间转了几个弯,两旁的建筑物古色古香的,就像时光倒流了几十年。同样是木结构的房子,可与大阪的不尽相同,看上去更像是古装戏的布景。朝右抬头可以眺望到彦根的古城堡,整个氛围真像回到了江户时代。
  “哥哥,等一下。”
  走得起劲的富子突然躲在一根电线柱子后面停住了脚步,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是不是到了那繁田的家?
  “想起来了……你看,那里有一家文具店吧?那个进去的人,是我以前的朋友呢。”
  顺着富子的视线望去,果然有一家颇有些年份的文具店,铝合金的店门前有一个圆型的转台,上面搁着各种出售的信签和笔记本,门框两边还挂着不少荧光的塑料彩球,以及一些装飞机模型的细长纸袋。这种一半文具、一半玩具的商店,在二十年前是十分流行的,现在再看到,真能给人一种重逢的亲切感。
  店门口有个胖胖的女人,三十岁左右,正用抹布起劲地擦着橱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不少漫画机器人玩具和一些游戏机的样品,朝着我们站成一排,都仿佛有生命似的。不过,也许是长久日晒的缘故,这些东西的包装盒子表面都已经退色了。
  “那个人,是我小学同学呢。”
  富子黑亮的眼珠子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神情温柔无比。
  这么说,如果繁田喜代美活着的话,也就是那擦橱窗胖女人的年纪。那么年轻就……我不由地闪过一个念头:
  照富子说,繁田喜代美遭人杀害时只有二十一岁,那么现在富子才八岁,这样算起来,繁田喜代美一死就马上投胎了。
  “啊?”我正在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旁的富子叫了起来,“那里,你看那里!”
  电线杆的边上,富子激动地用手指着前方。
  顺着富子的手势,前面出现了一个身材瘦长得像棒球杆的白发老人。那老人步履缓慢,一件白色半袖衬衫,露在衬衫外的手臂就像两根枯木,枯木上凸现着一条条青筋,离得老远我还能一目了然。老人手里捧着一束束小小的鲜花。
  “这枯骨一样的老人,怎么啦?”
  我脱口说道,心里还在为自己形容恰当而沾沾自喜。
  这老人,一点不错,是一具枯骨,更确切地说是一具枯骨外包着一层薄薄的皮。从侧面看去,他的身体只有电话簿那么厚,真不知道他的五脏六腑是怎么装进那身体里去的。
  “那老人,是我爸呀。”
  富子也许怕被老人看见,躲在我身后说道。
  “啊?”
  “不会错的,就是他,他是我的爸爸。”
  我听着富子压低嗓音的话语,不由得对那老人多看了几眼。
  老人走到文具店前与那女人讲了些什么。女人胖胖的,中气很足,清楚地听到她称呼那老人为繁田先生。
  “可是,不对呀,你说梦里见到的父亲,可是身材伟岸的大丈夫呀。”
  “说不清,我也说不清,可那老人,一点不错就是我梦里见到的爸爸。”
  老人在文具店前站了一会,又朝前走去。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那老人的脚步是踉踉跄跄的。
  等到老人的身影不见了,我让富子在原地等着,自己跑到文具店门前。
  “阿姨,”我望着店门前挂着的各种玩具,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那老爷爷,瘦得真像一具枯骨呀。”
  文具店的胖女人一瞬间好像没有反应过来,随即双眼瞪得大大的,对我怒目而视。这多少与大阪人的反应有所不同,我一下子着慌了。
  “你这孩子,好像没见过呀。”
  胖女人对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会。毫无疑问,附近的孩子她应该都熟悉的。
  “我是来走亲戚的,现在是黄金周放假呀。“
  “那么,你说那老爷爷像一具枯骨,去对你的亲戚说说看。如果你亲戚是个正派的人的话,你这话,可够你受的。“
  胖女人眉头皱得紧紧的,对我还是怒目而视。看来,对那老人不敬,在这地方是个大忌。
  “你这么说,我,说错了什么啦?”
  “那老爷爷,可是个苦命人呢。”
  也许想掩饰心里的不快,胖女人拿起了一把扫帚,在店门前扫起地来:
  “说来,快十年了……那老爷爷,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儿,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却不幸意外身亡了。”
  也许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胖女人没对我说繁田喜代美是被人杀死的。
  “正好是中午时分,周围有好些人,大家慌慌张张叫了救护车,可到了医院,已经没气了。”
  胖女人说的这些事,我从富子口里也听说过。我知道所谓的意外是繁田喜代美在电梯里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
  “而且……当时,那老爷爷在公司上班,女儿出事时,他正在陪客户吃午饭。所以,他当时一点也不知道女儿的事情。”
  一点不错,我也一样,父亲出事时,我也一点不知,呼呼地睡得正香呢。
  “那老爷爷,就是为此不能原谅自己。女儿痛别人世之时,自己却与别人一起悠悠然吃着天妇罗乌冬面,他是对自己深恶痛绝呢。……所以……”
  文具店的胖女人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从那以后,那老爷爷就不吃东西。”
  “啊?”
  我不由惊叫了起来。
  “只喝些牛奶、果汁什么的维持生命。他心里只想着快死,可担心死了没人给女儿去上坟,所以才勉强活着。他的家人也苦苦劝他吃东西,可那老爷爷绝对不肯吃……你这孩子,对这样的老人,却说他是具枯骨……”
  我手心里出汗了。
  “今天是他女儿的月忌辰,老人每个月都要去给女儿上坟的。好可怜的人呀,你如果心里也这样认为的话,应该合掌为他祈祷才是呢。”
  胖女人说到这里,感到没必要再对我这么个孩子多罗嗦了,便一门心思扫起门前的地来。
  
  7
  
  “真可怜呀。”
  在附近的一处街心绿地,我们找了个长椅子坐下,富子深深地叹息道。
  这片绿地很小,真所谓只有像猫的额头般大小,然而在这五月的春天里,杜鹃花却开得十分茂盛,彤红的花朵一丛一丛的,就像一柄柄燃烧的火炬,而白色的花朵一堆一堆的,则犹如冬季的积雪。
  已是中午时分,我们打开了母亲亲手做的便当。我肚子饿了,大口吃了起来,富子却迟迟不动筷子。
  “不吃饭……肚子饿着,能有什么好处呢?”富子怔怔地自语道。
  “是呀!只能搞坏了身体。”
  我这样应和着富子,一面使劲把筷子塞到她手里。
  “可是,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呢。爸爸出车祸过世时,我也没事人似的正在睡觉。这种连梦都做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事后真的后悔,恨不得这一辈子再也不睡觉了……想想爸爸过世时,我则睡觉,心里真的好悔恨啊!”
  我嘴里这样对富子说着,可实际上当时我心里是否悔恨过,却实在记不得了。不过,刚才看见到那个骨瘦如柴的老爷爷,那种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突然消失而去的痛苦悲惨感,却确确实实地在我的心里荡漾起来了。
  

[1] [2] [3] [4]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