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老弟的盛宴

作者:盛 琼

这么孤家寡人了……周围的吵闹声、起哄声、划拳声、爆笑声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响着,衬得平师傅的心更空了,完全没有着落了。家里人,包括用了他那么多钱的老弟,恐怕早就把他丢下了,像垃圾一样地丢下了。他们只会在用钱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来。也许,老弟让他回家,只是为了那一个红包呢?这么一想,他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一下子就薄了,薄得像纸一样了。他在桌子旁不断地矮下去,矮下去,哧溜一声,就滑到地上了。凳子翻了。筷子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墨镜也掉在了地上。大水终于漫上来了,转眼,水就汹涌了,泛滥了,成灾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哇——”一声哭号仿佛晴天霹雳,把周围的人都吓成了傻子。所有的声音好像被掐断了脖子一样,只剩下半截在空中飘着。笑容还在人们的脸上冻着,放不下去。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东张西望。人一静下来,那哭号就显得更加突兀了,简直有了防空警报的威力了。平师傅就像一颗突如其来的落在水里的巨石,一声轰鸣之后,便是短暂的寂静,然后,涟漪就开始渐渐地扩散了。谁啊?谁啊?怎么啦?怎么啦?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一些人拥过来。平师傅感到自己被很多的手拉着,扯着,他被他们架起来了。他听到七嘴八舌的声音:怎么搞的?怎么跌了跤了?怎么都没有人照顾一下?——没事的,没事的,他眼睛不好,跌了一跤——没有跌坏吧?快扶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大家接着吃,没事的,没事的——
  这人是谁呀?有人在小声地打听。
  新郎的大哥啊。
  喔,怎么也没人介绍一下?
  不是摔坏了吧?还是被人灌醉了?怎么刚刚喝酒,就醉了啊?
  平师傅的哭声听起来是复杂的,是奇怪的,是有很多的含义的,可是再一听,又是单纯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就像面筋似的,自己把自己拽着,扯不断。这哭声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又让人有点无法言说的会心会意。涟漪很快就散去了,喜筵就像一张惊讶的脸,很快就回过神来了,那些冻住的笑容很快又活跃起来了。
  架着平师傅的那些人都在不住地劝他: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啊,哭了不吉利,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你老弟结婚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怎么反倒哭了呢?可是这话也是有点不着调的,言不达意,是嘴巴里的话,不是心里的话。人们心里似乎还有一种话,那话和嘴里的话正是相反的,却又是不能说的,无法说的。就这样,平师傅一路呜咽着,被几个亲友架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是楼下靠西头的一间最小的房间,平时堆着一些杂物,平师傅回家的时候才收拾出来的。
  外面那些七七八八的声音终于远了。平师傅的呜咽变成了抽泣。大家把他的鞋脱了,西服脱了,然后让他躺到床上,又拉开被子搭在他的身上。他像木头人一样,由着他们弄,自己还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恸中。然后他听到大妹的声音:你们都去吃饭吧,我来陪我哥,我一个人就行了。
  静了,这回真的静了。院子外面的吵嚷就像隔着大水传过来的一样,不真切了。这里成了一个安全的无人的小岛了。平师傅用被子遮着脸,还在没完没了的抽泣中。那抽泣似乎成了抽搐了,停不下来了。要想起来,他这一生,就是这么两次哭得最狠。第一次,就是离家出走、碰到大荣的那一次。他那么悲恸欲绝地大哭一场之后,命运突然有了奇迹般的改变,他居然到城里来了,他居然挣大钱了。……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命运又有什么改变呢?
  大妹递给他一条擦脸的毛巾,然后坐在他的床边,一直说,说什么他都是不想听的。无非就是劝人想开一点儿的那些话呗,谁不会说?谁不会想?都是漂在水面上的那些东西。可是一个人心里的那些疙瘩,都是沉在水底里的,都是漂不走的,都是化不开的,都是需要自己独个儿去消化、去忍受的。说,有什么用?想通了,有什么用?说得再好,想得再通,你也不能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把别人的老婆当自己的老婆,把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呀!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个理!他平瞎子早就想通了,可是,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等了一会儿,大妹该说的都说了,没话说了。她就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碗鸡汤,一碗堆着菜的米饭。她把汤和饭放在床边的木桌上,对平师傅说:大哥,你饿了吧?起来吃一点吧。
  他闻到了那种饭菜的诱人的香气了。他的肚子确实饿了,肚皮贴着肚皮那样地饿了,可是他不想吃。不能吃。怎么能在这时候,像只狗一样,端着饭碗就吃上了呢?在这么大的一个场合,他爆发了,他闹腾了,他丢了人了,他出了洋相了,他不整出点事儿来,他不撑出点儿面子来,又怎么收场呢?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收场,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吃的,那碗一端,饭一吞进肚里,那他就真的成了一只狗了。可是,不吃饭,又该怎样撑下去呢?再说,他这会儿可是真的饿了,真的累了,泪水流出来之后,人好受了一些,胸口不那么憋得生疼了,但人也虚弱得不行,像生了一场大病。这会儿,他真的是想吃点儿什么东西的。到底怎么办呢?
  大妹还在小声地劝他吃饭,可是他硬撑着不吃。这时候,他突然害怕妹妹失去耐心,离他而去。那他就真的没法收场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让自己的哭泣变成了另一种味道,仿佛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正在父母身边以哭泣要挟,无理取闹,撒娇耍赖一样。可是这种变化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只能被这种变化推着往前跑,或是推着这种变化往前跑。于是他更大声地哭出来,边哭边说:我不吃,我不吃,今天我非要新娘子亲手下一碗喜面不可,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条,不然,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他并没有深想。但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是合情合理的。是的,老弟娶媳妇,说白了,不也有他花的那些钱的功劳吗?也可能那些钱还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呢。那么在今天的喜宴上,他要求新娘子给他下一碗面吃,弥补一下他们对自己的忽视,表示一下他们对自己的感激和心意,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是的,他就要吃新娘子亲手下的喜面!
  现在,整个事情都变了。大妹出去了,带着他的略显任性的要求出去了。她帮着他去和他们“交涉”了。好像他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等着让人来哄了。他心里当然是没有底的,但他只能咬着牙,撑下去了。不撑,整个事情就垮了,就不像样了,就让人看不起了,也让自己看不起了。
  时间过得真是慢呀。怎么房门外还没有响起那些脚步声呢?他们会不会不了了之呢?平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抽泣了。他用毛巾将自己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这会儿,他内心的风暴已经过去了。他的时间里只有等待了,焦急地等待。要是能同时来几个人就好了,要是父亲母亲新郎新娘一起来就好了,那他的面子就算挣足了,那他就可以好好收场了。他还应该给这对新人敬一杯喜酒,祝他们白头到老,早点生个大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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