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老弟的盛宴

作者:盛 琼

宽宽的双人竹席,编完了,总会在席子的深处留下一点暗淡的血迹。父亲擦擦,卷起来挑到县里卖,卖得好的话,可以卖到五十块钱。他想,虽然他编得慢,吃力,但他总算没有白吃家里的了。
  他没有朋友。老弟的那些狐朋狗友到家里串门,看到他,起先是吃惊,后来就跟他没大没小地开起玩笑来。他们逗他:你知道太阳是什么样的吗?
  他本来光知道傻笑,不回答。后来跟他们熟了,也缠着人家问:你说,你说,太阳是什么样的?
  他们就笑嘻嘻地答:太阳,就是跟你们家的灶台一样的东西,烧着火,热烘烘的。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摸到厨房里,将灶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摸索了一遍。他想象着这样一个大东西挂在天上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它不会掉下来砸到人家头上吗?它烧的柴火是谁捡的呢?会不会烧完呢?烧完了怎么办呢?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一个晚上,也没想清楚。
  等老弟的那帮朋友来家时,他又把这些问题放出来,缠着问人家,人家笑得“哎哟”直叫肚子疼。后来,关于瞎子的笑话就在村里流传开了。
  他们说:这个平瞎子真会想呢,天冷,河里要结冰的时候,他叫我们舀几瓢热水浇到河里,说这样冰就不会结了,河水也不冷了。大热天,他让我们拿一把大扇子,给太阳扇扇风,说这样太阳就不热了。他还说呢,给大树安一对翅膀,大树就能飞,花儿为什么能开呢,是因为花儿都爱笑,笑得多了,就咧开了……
  有些心肠软的女人听了,就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别拿平瞎子开心了,人家平瞎子生下来就是个瞎子,他连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都不晓得呢,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没见过一眼呢,你们取笑一个瞎子算什么能耐?
  平瞎子听了,也跟着大家一起傻傻地笑。等人都散了,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发呆,想起了刚才那些放肆的笑声。那每一声笑,竟然都变成了跳动的锋利的竹片了,在他的心上划一下.又一下,一下一下的。他觉得自己的心破碎得无法收拾了,脑袋里像是有一只蝉在尖厉地鸣叫着,叫得他几乎要发疯发狂了。于是他就戳着一根竹篙,一个人沿着村里的那条土疙瘩路,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可是他的脚却跟着竹篙,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走了不知多久,他觉得灌到鼻腔里的气息有些不同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村庄。风吹着他的裤管,让他有了一点迷路般的茫然。除了手上握着的这根竹篙,在这个世界上,他好像再没有任何可以握住的东西了。走吧,走吧,反正就是走吧,反正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吧,离开得越远越好,管它走到哪里呢。他的心里堵着什么东西,硬生生的,堵得心口那么痛,却吐不出来……突然,他的脚冷不防撞在一个硬硬的东西上,人一趔趄,手上的竹篙一滑,人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呢,就重重地摔了一跤,头磕到路边尖尖的石子上,血立刻涌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额头锥子扎了似的尖锐地疼痛着,又觉得自己的心却是更痛的。他终于“哇一”的一声,竟发出惨烈的哭号,那声音,就像埋在地层之下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喷发口,带着不管不顾、山崩地裂的气势。泪水和着血水,还有鼻涕,一起流到他的嘴巴里。他胡乱地拿袖管在脸上揩着,那些混杂的液体便如糨糊一样粘了他一脸。他吃力地张大嘴,像只濒死的鱼那样,嘴巴绝望地一张一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呀?
  死,他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的心便痛到痉挛,哭声也变成了呜咽,他的泪更汹涌了。是的,就是死了,他也是个不甘心的鬼呀!人家嘲笑他,也没有嘲笑错啊,他活到这么大,确实是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啊!
  他活着,其实,还不如一条狗。家里那条公狗黑皮,见到陌生人来还能凶巴巴地吼几嗓子。见到母狗,也能撵着它的尾巴,汪汪地追个不停。那次黑皮不知跟谁家的母狗又弄上了。正好被老弟的那帮朋友们看到,他们一边怪腔怪调地起哄,一边恶作剧地硬要把它们分开。两只狗的叫声带着说不出来的痛苦。他听了,忍不住上前劝了他们几句。这下好了,他们又找到新的矛头了。那些玩笑真是针针带血啊。他们说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和尚了,是不是听到狗发骚的声音就憋不住了,是不是也想如公狗母狗那样的来一次呀;他们说他长这么大,别说女人的奶子没见过,恐怕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吧;他们还让他去点曹寡妇的蜡烛,说那个女人是村里最骚的女人了,怕是连瞎子去操都敞着门呢——那天,他们一直笑,一直说,直到他的脸上挂起一块血红的布,直到他把手里的竹篙举起来,他们才慌张地作鸟兽散。他拿手里的竹篙照着空气胡乱地挥舞着,嘴里发出了疯子般的叫骂。然后他就听到老弟的喊声:你们快别欺负我哥了,他是一个瞎子呀,十个瞎子九个蛮,还有一个猪头三,你们难道不知道厉害啊?!……
  那天,平瞎子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回忆着那些想忘也忘不了的往事,哭到声音嘶哑,筋疲力尽。头上的血结了痂了,眼泪、鼻涕在脸上也风干了。他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鼓鼓地在胸口拉着风箱。他觉得自己好累,好困。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知道的时候,他感到一只手在拼命地摇醒他。他还听到这样的声音:这不是平瞎子吗?你怎么躺在这里呀?快起来,快起来!——哎呀,你哪里弄破了?脸上都是血啊!
  这就是村支书的儿子大荣。他知道,大荣是村里最能干的男人,比他的老子还要能干。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到城里去闯荡,在外面混了十几年,现在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包工头了。听说,他在城里买了几套大房子,还娶了一个漂亮的城里老婆,回乡下的时候,开的是进口小汽车。不过,村里人对他的评价并不好,说他光知道自己发财,不愿意提携本村人,这些年从来没有将生意包给自己本村的人做过。可是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生意是生意,乡亲是乡亲,生意是不讲交情的,而乡亲却是不能不讲交情的。他不能为了乡亲坏了生意,也不能因为生意得罪了乡亲。当然,他的这番“交情理论”并没有让村里的人改变对他的看法,他们仍然在背后骂他“大啬皮”。
  那一天,正巧大荣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车子开到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意外地发现了躺在路边的平瞎子。知道来人正是大荣,平瞎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的心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就像在炎热的夏天拿井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似的。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要抓住它。紧紧地抓住它。他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大荣的腿,嘴里喊着:荣哥,你救救我吧,你做做好事吧,你把我带出去吧,你把我带到城里去吧,讨饭都行,反正我在乡下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大荣当着老婆、孩子的面,难得扮了一回好心人,却不料惹上了麻烦,他当即皱着眉道:平瞎子,你这是干什么?谁欺负你,你就找谁去一
  荣哥,你发发慈悲,我活到这么大,今天走到这里,就算是走得最远的一次了,我连城里都没去过,我就是死,也死不甘心呀!说着,泪就从他干涸的眼窝里流出来:荣哥,我知道你是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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