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老弟的盛宴

作者:盛 琼

傅还是只笑不语。
  人散开了。平师傅站着有点累了,想在哪里坐一会儿。但这会儿谁也顾及不到他。到处都像炸开的野蜂窝似的,嗡嗡地吵嚷着,纷乱着,抓不住一个着实。穿了这一身新西服,就不能随随便便地往哪里坐坐,靠靠了,平师傅觉得自己的腿有点酸,身子也有点僵硬了。他想:这就是结婚嘛,大事喜事嘛,不累一点,忙一点,怎么能叫大事喜事呢?就像过年,过年不也是累的,忙的吗?何况,过年是一年就有一次的,而这结婚,一辈子又能结几次呢?所以,不忙得狠一点,累得苦一点,又怎么能让人记得住呢?这么想着,平师傅的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冲着看不见的人群,预备着。
  突然一阵鞭炮长长的爆响,然后是一阵刺鼻的硝烟味,接着就听到有人喊: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纷纷的脚步,起哄的人群,一些人从自己的身边挤了过去。平师傅有些笨拙地往后面退着,他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
  新娘子真漂亮啊,她穿的那件粉色的婚纱是租的还是买的呀?
  新郎也不错喔,这一对看上去蛮般配的。
  听说他们认识没多久的,这么快就结婚了,人与人之间还是要看缘分哪。
  你是不是眼红人家了?——哎呀,照相的来了,让一让,让一让——
  新娘子到了,上菜啦,上菜啦!来,准备开酒啦!
  又是一阵忙乱,一阵热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热气熏到了脸上。酒香、菜香混杂着,引得人暗吞口水。耳朵里一片热闹的祝酒声,喊叫声。仿佛一只巨大的油锅揭了盖了。这喜宴就这样地开场了。
  没有人过来招呼平师傅,人们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平师傅迟疑着,不知是否还应该站在原地。他怕冒失地走上前去,引起了别人的关注,让大家把话题都引到他的身上了。他还没有勇气,在这样的场合接受别人的调侃和玩笑。他想把自己藏起来,可是又觉得那也是不妥的。好歹是他老弟的喜宴,他也算半个主角。要说起来,老弟的婚事能这么快敲定下来,和他过年前“借”给老弟的那几千块钱彩礼不是没有关系的。在这个村里,除了支书他们家冒出个在外面发了财的儿子外,还有哪家可以一出手就有这么大的手笔呢?这么想着,平师傅觉得自己不该走,也不该躲起来。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一股怨气在成形,在聚集了。是老弟亲自打电话、是小妹亲自到按摩院将他请回家的,既然还当他是这个家的大哥,既然他是这桩婚姻的大功臣,就算这会儿他们个个都忙得晕头转向的,但总不能在这么个节骨眼的时候都把他给忘记了吧?
  这时,正巧上完菜准备回灶台的大妹妹一转身,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哥哥,惊讶地叫了一声:哥,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呀?来,来,来,我领你去坐席吧。大妹说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就有些瑟缩地跟在妹妹的身后。
  你坐哪里呢?大妹刚走几步,突然像发现了一个大难题一样,又停了下来。
  按道理讲,老弟结婚,他这个当大哥的当仁不让地应该坐到主桌上去。但是他毕竟是个……如果他这时候插进去,插在那一桌喜气洋洋、衣着光鲜的人当中,插在村里那些领导、长辈当中,插在新郎新娘旁边,不说别人觉得别扭了,就是连他自己也是胆怯得腿肚子有些发软的。
  哎呀,那边都坐满了人,喏,这边还有个空凳子,你就先坐在这里吧,我还要忙着上菜去,待会儿再来招呼你喔。大妹正好看见面前有个空位子,赶紧将大哥领过去,让他在凳子上坐好,然后就旋风般地跑开了。
  终于坐下了。平师傅就像是一条小船,在狂风暴雨中好不容易靠上了岸一样,晃荡的心踏实安稳了一点。一桌子的人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突然插了进来,都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这一桌子坐着的恰是新娘那一边的一些亲友们,谁也不认识平师傅。他们瞧见平师傅穿了一套西装,肤色比乡下人要白净一点,一副大墨镜罩在脸上,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黑老大,不过,神色中却又带着乡下人的那种拘谨和腼腆。人们觉得奇怪了。平师傅不知道身边坐着的都是谁,但听见一桌子的人突然冷清了下来,就明白自己方才在匆忙中坐了个“糊涂席”,心里一边责备着妹妹的粗心,一边又盼望着妹妹赶紧过来招呼自己一下。不过,既然已经坐下了,他也不能表现得没有礼貌,于是他冲四周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用一种主人般的口吻说:大家吃吧,多吃点。听到这不伦不类的招呼,有人应承了一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喝酒。这话虽说是承接着平师傅的话而来的,但实际上却有招呼大家继续刚才的热闹,把这个新来的人撂一边的意思。一桌子的人多少都有点被一个陌生人突然打断的扫兴,心里猜测着,来人既然被主人马马虎虎地安排在这个席位上,肯定和主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而且肯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位,又看他那么一种奇怪生分的打扮,缩手缩脚的样子,就从心里把他视为“不受欢迎的人”了。本来他们应该问问来人的身份的,但这会儿,谁也没有这个兴致,大家只顾着拾起前番被打断的热闹,又吆三喝四地喝起酒来,几个人还兴致勃勃地划起了拳。
  坐下了,难题却上来了。平师傅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摸到了一只碗,一双筷子。他尽量将自己的动作幅度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唯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筷子握在手上了,他捻着,却不知该投向哪里。他木讷地坐在凳子上,突然觉得时间被一分一秒地拉得很长。不吃点东西吧,肚子在这种酒香菜香的刺激下,似乎能听得见咕咕的叫唤了,况且人已经上了桌,不吃,难道是来坐冷板凳的吗?可是,要吃的话,又怎么吃?筷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伸。平师傅这下真是有点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干吗非来凑这个热闹。老弟结婚,有自己什么事?这么辛辛苦苦地跑回家一趟,巴巴地花去了那么些钱,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有谁留意到他?没有他,老弟的喜宴还不照样这么快乐又热闹地进行着?平师傅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发慌。这会儿,难道让他对着一桌子不认识的人坦白交代:我是新郎的大哥,我是个瞎子,我吃饭是需要人帮助的,请你们帮我夹夹菜吧。这些话,在这样的场合,他如何有勇气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引起一桌子人的窃窃私语和暗自嘲笑呢?想想看,谁家的小弟结婚,做大哥的不是风风光光、人前人后地张罗应承着?谁家的大哥不是受到一家子的敬重?摆婚宴,请喜酒,讲的就是个礼数、面子,这时候,就算那些礼数和面子都是平时达不到的,都是装出来的,那也得装啊。做人嘛,你不装,怎么行呢?可是,现在,人家连装都不想装了。说起来,还是自己的这一双眼睛啊——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双无用的眼睛,他吃了多少苦啊,一颗心都在苦水里泡大了,泡烂了,泡麻木了。忍啊忍,忍到现在,日子是比从前过得好多了,挣了钱了,可是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这日子再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跟泉眼似的,堵不住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活着,像他这样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弟都娶媳妇了,将来还要抱儿子,再将来,抱孙子,一家子过得热火朝天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平瞎子恐怕一辈子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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