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白蚁
作者:艾 伟
1
一只白蚁爬过屋顶的横梁,白色的粉末状的木屑纷纷飘落下来。它在木头上噬咬起来,随即,木头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它显然吓了一跳,警惕地东张西望。它的噬咬犹如炸药的引信被点燃,引来巨大的可怕的声音。听到这声音,隐藏在横梁里面的白蚁纷纷钻了出来,它们跑动的身姿慌乱而无序。一会儿,横梁发出巨大的撕裂声,整个屋顶轰然塌陷了。
横梁下面有很多桌椅及农具,还有一张乡村常见的中式木床,暗红色的油漆衬托着一些精致的雕刻,只是这床太旧了,雕刻的角角落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木床上躺着一个人。整幢房子全毁了。那个人被压在废墟下面。
2
一会儿,村子里的人纷纷围到那幢塌陷的房屋边上。这屋子年久失修,白蚁滋生,村里人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他们讨论着有没有人被压在里面。这屋子是周家的。周家在村里早已没有了人。村子里的人都记得周父、周母相继去世后,他们在县城教书的儿子周密每个假期都要回这老宅居住。现在正是寒假,他们弄不清楚周密是不是在这屋子里。周密看起来很清高,每次回乡,他都独来独往,不喜欢和村里人混在一块。
后来,有人说,他确实看见周密回村了。前几天,下了一场小雪,他看到一个城里人坐着一辆摩的从村头跳下,然后冒着小雪进了这屋子。他确信这个人就是周密。周密现在就在废墟底下。
现在雪早已融化了,只是远山还残剩着零星积雪。村子里的人开始小心地挖掘废墟。在冬天稀薄的阳光下,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怪异。他们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双目炯炯,相当严肃,好像稍有闪失,就会失去一条生命。
当他们扒开那道梁的时候,发现梁下面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村里人认出他就是周密。周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村里人以为他死了。当他们小心地向他伸出手去,周密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村里人像是见到了鬼,吓了一跳,退了回去。周密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看得出来他没受伤。村子里的人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那张平时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试图确认他是不是鬼魂。这时,周密勉强而羞涩地笑了一笑,说了一声谢谢。他们这才确认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大活人。人群发出欢快的惊呼声,是那种亲眼见证了一个奇迹才有的愉快而幸福的惊呼。这个时候,他们不在乎周密平常多么不易接近,纷纷围过来对他问寒问暖。
周密在众人的包围下,突然涌出眼泪。村里人认为那是重生的泪,都宽厚地拍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他们不知道,此刻周密的内心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可谓百感交集。重生的喜悦当然也是有的,但那只是一刹那的情感,过后,他便落入了巨大的沮丧之中。他是想就此结束自己生命的,但他竟然活着。这无论如何算是一次奇遇。他把这次奇遇和她联系在了一起。他望了望天,好像天空挂着一个巨大的启示。他决定去一趟北京,去看看她。他知道这个假期,她没有回来。
3
杨若亚和林博这对恋人又闹别扭了。不是吵架,杨若亚从来不会吵架。
这个假期她和林博没有回家。杨若亚想去青海玩一趟。她一直想去青海看一看。看看沙漠,看看青海湖。她对那个地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但她喜欢青海这个名字,她总觉得那地方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好像同她的前世有某种联系。这个愿望很早就有了。那时候她读了三毛所有的作品,因此狂热地崇拜三毛。去青海就是这种崇拜的后遗症。
本来,他们说好放假就走的,但林博一直在拖。显然,他对去这么遥远的地方没什么兴趣。他对她的提议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关于她和他的关系,说起来真的让她伤心欲绝。她为他堕过二次胎;因为爱他,她断绝了同所有朋友的来往;他家里并不富裕,她经常把自己的生活费省下来给他,好让他不至于太寒碜;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她依旧帮他洗换下来的每一件衣服,包括内裤,而她在家里从来不干这些事的;她还有点怕他,因为他脾气大,专横霸道,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
可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刚追她的时候,他是多么谦卑啊。那时候她并不是太喜欢他,虽然他高大英俊,一表人才。后来,她答应他是因为他当着众人的面,跪下来向她表白,还在她的宿舍下面点上蜡烛围成一个“心”字以表达他的情感。这些事让她深深感动,也让她的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
当他得到她时,完全倒过来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刚愎自用了。他从来没有感谢过她为他做的牺牲,好像一切理所当然。不仅如此,他还和前女友卢天蕙及别的女性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还经常当着她的面同卢天蕙聊电话,言语之中不无调情的意味。在他的QQ上,更是女网友无数。她偷偷看过他的聊天纪录,挑逗的言语,都让她脸红。她曾要求他不要这样,但他根本不听,也不顾她的感受,越是她反对的事他做得越起劲。她发现,这两年来,她在他那里自信和自尊都在慢慢磨损、消退,现在几乎没有了。
可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折磨她,她却越爱他。她真的很爱他。在理智上,她明白应该摆脱这场糟糕的恋爱,但她就是摆脱不了。她发现,她付出得越多,她越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反而更听命于他。为什么她总是听命于他呢?为什么她总是渴望他的怜悯呢?
其实她的身边也不乏追求者。比如林博的朋友哲浩,一直对她挺好的。哲浩一看就是个善良的男孩,他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令她感动的关心,看着这眼神,有时候她想要哭泣。她知道哲浩一直默默地喜欢着她。但她对别的男人没有任何兴趣,她只在乎林博,在乎得几乎是小心谨慎。
后来,在她的坚持下,她买了两张火车票。出发那天,她整理好他和自己的行李,在宿舍里等着他。他上午出去后,一直没回来过。她想,他不至于忘掉的,他一定会赶回来。眼看着去车站的时间快到了,她着急起来。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没回。又打了电话。电话关机了。这时,她才着急起来。当列车出发的时间错过的时候,泪水已沾满了她的脸颊。
她知道他在哪里。学院左边不远处有一条酒吧街。夜晚的时候,那里的仿欧路灯就亮起簇簇灯火,那灯火就像一只只小鸟栖息在那儿。路灯映照着沿街的昏暗的酒吧,借着酒吧闪烁的霓虹灯,可以看到酒吧门上或墙上要么喷着涂鸦,要么放着一枝猎枪,要么放着一只啤酒桶或一只汽车轮胎,总之,酒吧街有一种装模作样的超现实气派。杨若亚知道林博就在其中的一家玩骰子。
她怀着绝望去了酒吧街。林博果真和朋友在玩。杨若亚进去的时候一阵热腾腾的轰笑声扑面而来,她看到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笑得花枝乱颤。杨若亚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像一个突然出现的幽灵。过了好久,人们才发现了她。他们看到杨若亚在哭。
“你怎么啦?”林博不高兴地问。
她没回答。她是委屈得说不出话了。他明知她找来的原因,但他总是装傻。
“老是哭丧个脸,没劲,像个丧门星似的。”林博骂道。
“你为什么把手机关了。”杨若亚终于说出一句话。
林博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说:“没电了。有事吗?”
说完这句话,林博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叫道:
“啊呀,该死,我忘了。”
他看手表,发现已是傍晚七点了。他本来应该在五点钟出发去青海的。该死的青海。有一刻他脸上闪过一丝儿内疚的神情,但他马上控制住了,脸板了下来,好像是她欠了他。他带着她从酒吧出来。她一直在流泪,引得路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