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白蚁

作者:艾 伟




  “你哭什么啊?”他瞪了她一眼。
  杨若亚一脸绝望。她没说一句话。她是多么想他认错啊,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原谅他。但她知道他不会。他从来不认错。只有她向他屈服,他从来对她的感受表现得满不在乎。
  “你还哭?丢不丢脸?不就是浪费了两张车票嘛,才几块钱呀。”林博站住,开始训斥她。
  她却哭得更厉害了。此刻,她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委屈,就好像一个良民被冤屈成了杀人犯。在林博面前,她经常觉得自己有理也会变得没理。总之,到头来都是她的错。
  “你哭吧,我走了。你不怕丢脸,我还怕呢。”
  说完,他竟然真的走了。他走的时候,连头也不回,好像她根本就是一钱不值的狗屎。那时候,杨若亚的心抽搐起来。她觉得内心的绝望如无边无际的黑暗,把她覆盖住了。
  
  4
  
  在列车快要开动时,周密才匆匆赶到。他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已摆开架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啃着苹果,拿苹果的手还翘着兰花指。这女人长相丰满,两只乳房骄傲地耸立着,给人一种压迫感。车厢里,几乎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她显然习惯于这种饥渴目光的抚摸,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给人一种扎下根并打算永远居留的感觉。那耸立的乳房就像是一篇不容置疑的外交宣言。
  “请你让一下。这是我的位置。”
  那女人吃惊地抬起头,看了看周密。脸马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好像见到了一只令人讨厌的苍蝇。
  “这是我的位置。”那女人冷冷地说,不再理他。
  “请出示你的车票。”周密说。
  “我凭什么给你看?嗯?”那女人的声音奶声奶气的,与年龄很不相符。
  “那我给你看,这是我的车票,你这个位置是我的。”
  “我不看。我凭什么看?”
  周密突然全身颤抖起来。他的脸上露出某种不耐烦的狂躁之色。他厌恶这个女人,厌恶这个自以为是的肉弹。愤怒比他预料的来得迅速,几乎没有过度,他就抱住女人,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然后扔到车厢的走道上。女人差点跌倒,幸亏她抱住了站在走道上的一个民工模样的男人。当她回头看周密时,周密已平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
  “耍流氓啊,有人耍流氓啊。”女人挺起两只乳房尖叫起来。好像叫的不是她的嘴巴,而是乳房。
  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往这边挤过来。刚才周密抱女人他们都看到了。他们对周密竟然如此大胆地抱这么个肉弹感到兴奋。他们看着女人,想知道女人下一步如何办。又看看周密,这会儿,周密像个局外人,他已安静地在读一本书。其实周密并不平静。他有点儿头晕,他怕晕厥的老毛病发作。
  女人显然不肯罢休,她愤然坐到了周密的大腿上,那速度快得像一颗飞弹。
  周密的脖子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对这个胡搅蛮缠的女人极度轻蔑。他没吭一声,就把她抱起来,要把她从车窗塞下去。女人的头已在车窗外,她那染成黄色的头发迎风招展,像一面旗帜。她在惊恐地尖叫。这时候,乘警过来,把周密和女人带走了。
  没过多久,周密平静地回来了。女人没再出现。周密的座位上又坐了人。是那个民工。民工见到他,迅速地站起来,让给他。周密坐下,没看人一眼。他过来的时候,整个车厢安静得出奇。
  他微闭着眼睛。由于车窗外的光线太强烈,他闭上。眼睛后依旧可以感受到那随着树林的间隙而明暗闪烁的光线。那光线让他进入一种绝望的暖意之中,他觉得光线里有一种未明的事物在诱惑着他。他忆起房屋塌陷下来时的感受,那一瞬间他觉得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向他敞开了。
  在乡下,他睡觉的时候,喜欢点着灯。乡村的电力不是很稳定,灯光时明时亮,给人一种遥远的气息。他经常想象这屋子里的灯光是海上的一座灯塔或是天边的一颗恒星。这种想象让他更觉孤单。
  借着灯光,他曾长时间凝视头顶上那根曾经被岁月烤成黑色如今却被蛀蚀得千疮百孔的横梁,他看到那些带着翅膀的白蚁在上面爬来爬去。村里人告诉他,住在这屋里有危险。他们是不能理解他的。他倒是渴望这危险。在这危险之中,他看到自己生命里某些奇怪的欲望,包括死亡的诱惑。当然这死亡的想念和绝望的爱情联系在一起。
  “爱情起始于某个比喻。”这是谁说的?不管是谁说的,他认为说得很对。他对她的感觉就是起始于一个比喻。那时候,她还那么小,稚气未脱,她站在阳光下,脸上有一层金黄的茸毛。这让他想起一只刚出壳的雏鸡。金黄色的、天真的、眼睛乌溜溜的雏鸡。他的心里激发出想抚摸的愿望。他想抚摸她如水的头发,想把他的脸埋在她的发中。如果那头发是水,他愿意窒息而死。一个比喻之上可以诞生无数个比喻,他长时间地想象着她的脸,那些意象纷至沓来:一只远去的飞鸟,一段漂亮的曲线,沙漠上升腾而起的民歌,或某个带露珠的早晨。他觉得他的内心因此充满了某种神奇的感应力。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会和她产生联系。好像她就是神,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化身。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最初那个比喻,金黄的雏鸡或毛茸茸的羽毛,这个比喻属于深夜,是他用来打发漫漫长夜的,他感到自己被这羽毛覆盖,那是一种幸福而温暖的感觉。
  可是,她是他的学生,她还未成年。作为一个老师,他怀有一种罪恶感。但他的身心激发的巨大热情像暴风雨一样裹挟了他,让他不能自拔。他总是在人群中寻觅她的身影。他出现在她会出现的任何场合。他怀着某种甜蜜的情感远远地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尽管他内心充满了激动,但他只能装模作样地用一种教师应有的严肃和沉着同她点头。他的严肃和沉着是出了名的,几乎成了他的标准像。他厌恶自己的这个形象。
  他用词语塑造着她。可他明白,词语并不可靠,她也许是他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人。他已感到她对他的冷漠。他的爱情是如此不可靠,没有根基,风一吹就消失无踪。
  每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看到那张麻脸,看到脸上像死一样的苍白,他就会绝望,就会对父母深怀怨恨,就会想到死亡。他知道这张脸永远不配和她在一起。这是他绝望的原因。于是在他这里,死亡和爱情成了同一回事。死亡同样起源于比喻。修辞使死亡有了诱人的色彩。死亡是黑色、黑夜,但同时也是光芒和无限。就像爱情,它的光芒灼痛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她。死亡的光芒让他愿意投入它的怀抱。
  所以,他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面对那个突发事故的。当屋顶轰然倒塌时,他没有一丝惊慌,他甚至觉得就此死去倒是件美妙的事。
  当他从冥想中睁开眼睛时,发现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孩子瞪着他看。周密对此并不感到奇怪。这是经常发生的,那些胆大的孩子总是这样怀着一丝丝惊恐,怀着好奇,这样看他。他试图想和孩子笑一下,他的嘴角动了动,但马上恢复原状。他觉得自己笑起来不好看。有一次,他对一个孩子笑,结果那孩子反而哭了。这是无数令他沮丧的经验之一。
  这个孩子倒是挺大胆的,他指了指周密的脖子,说:
  “叔叔,你身上有白蚂蚁。”
  周密的脖子就痒了。他的手掌啪地打在自己的脖子上。手掌马上感觉到白蚁在蠕动。他的手掌有点儿隐隐作痛。他想,应该是白蚁咬了他一口,这白蚁还真厉害。他摊开手掌时,白蚁果然没死。白蚁是有翅膀的,它在尽力扇动翅膀。他怕它飞走,用左手的拇指甲把白蚁按死。
  
  5
  
  “我不会再理他了。”杨若亚说。
  “这话,你已说了一年了。”赵苇苇嘟嚷着,叹了口气。
  她实在不想刺激杨若亚,可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们说这话时正是午后时分,赵苇苇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篮球场上有两个人在做投篮练习。因为是寒假,学院里鲜有行人。天气非常寒冷,空气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似的。它不动声色的模样,就像是有某个阴谋正在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中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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