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白蚁

作者:艾 伟




  现在,他已走到铁轨上了。他专心致志地数着枕木。这样专注地做一件简单的事让他感到放松。他发现铁轨和远处的天幕连接在一起,像一把天梯。远处的天幕非常明亮,明亮得像是要把他整个吸去。
  周密喜欢比喻。他写过无数的诗,诗的内容当然以爱情居多。他从来没把这些诗歌示人。因为他的诗和他这张呆板的脸反差太大。他认为没有人会相信这样一张脸还会包裹着一颗如此多情的心。当然,他给她是看过的。那天,他以辅导功课为名,把她叫到宿舍。“我热情的目光,落在紧闭的睫毛上的目光,落在无尽虚空中的目光。目光的尽头,我看到天使和黑色的死亡……”他看着她的反应,希望她能懂,或能感受到他的爱和绝望。他认定她是善解人意的。每次,他和她狭路相逢,她总是对他甜美地羞涩地微笑,从不叫他老师。这就对了,他不喜欢做她的老师。
  可是她显得无动于衷。不是无动于衷,她的脸上布满了一种受惊的恐慌的表情,这惊慌之中,还有某种像是看透一切的轻蔑。这样的表情让他非常恼怒。他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种“轻蔑”。
  他问:“也许我读得不好。你的声音好听,你能朗诵一下吗?”
  她局促不安,没有接住他递过来的纸片,仿佛接住这纸片,她将无处可逃。她不停地看门外,好像在盼着某个救星把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读一下会要了你的命吗?”他对她相当不满,脸上挂上了教师的威严。
  她终于哭了。哭泣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清醒了点。他开始后悔自己这样做。也许做得太过分了。他想跪下来向她道歉。他真的跪了下来。这次她真的吓着了。她哭泣着逃离他的宿舍。
  就是这之后,她开始逃避他了。她不再来他的宿舍。他叫她,她也不来。看到她在远处和一群女孩子说笑,他试图接近她,但她总是在他出现前消失。在教室里,她总是回避他灼热的目光。
  当周密在铁轨上躺下来时,四周安静得出奇,好像这个纷繁的尘世此刻静穆了下来。他的耳朵贴着大地,他试图聆听大地深处的声音。这时,它听到了振动。他知道不远处有一列火车正在呼啸而来。
  死亡在这一刻好像提前降临到他的身上。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远处天空上看着他。灵魂脱离身体的时候,他的身体产生了巨大的快乐,简直让他幸福得颤抖起来。那一刻,他的意识无比清晰,雪亮,好像他已化成了一束光芒,把周遭全部照亮了。好像这世界成为他的一首诗。那是他意识里的最后一首诗。他轻轻默念起来:
  我拾级而上,亲爱的
  这是我一生的事业
  和渴望。接近那光芒,接近你
  但此刻,我已经听到了远处的轰鸣
  黑色的家伙正向我驰来
  它是一把锋利的刀,一如你
  
  9
  
  从那一夜起,杨若亚真正有了失恋的感觉。她觉得这一次是真的了。这一次,她不像往日那样痛苦。她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和她已走到尽头。
  真的不再盼望了吗?真的可以放下了吗?她的理智确实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但她发现这几日他的形象还是占据她的思想,成为她思维里唯一的存在。他在干什么?他的心情如何?他真的不再理我了吗?
  不过,她决定不再去他的宿舍。她知道到了他的宿舍,一切还将从头开始,她的伤害将永无尽头。这几日,她一直在校园里游荡。她出没于食堂、图书馆、运动场或教学楼,她希望在这样的公共场所碰到他。她只要远远地看看他就好了。但她没碰到他,他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
  她甚至去过酒吧,希望在那里能找到他。他不在。倒是见到了哲浩。反而是哲浩问她林博怎么失踪了,他干什么去了?她茫然地摇摇头,说,我怎么知道,他同我有什么关系?哲浩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热情地招呼她和他们一起玩。但整个晚上,杨若亚魂不守舍。
  三天以后,杨若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隐约感到林博似乎出事儿了。什么事儿呢?生病了吗?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好像不太可能。难道他独自一人去青海了吗?
  杨若亚实在忍受不了自己的牵挂。她打算去他的宿舍看看。
  林博的宿舍在西院。那是一幢建于上世纪初的木结构西式建筑。据说,这是学院最早的建筑,这建筑里面,曾住过几位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西院墙上攀援着满壁的爬山虎,让这建筑看起来像一个绿色的城堡。建筑四周有一片枫杨树,在这个冬日,枫杨的叶子已经脱落,它光秃秃地指向天空。在阴郁的天空下,这些枫杨树的姿态给人一种古老的屈原式的天问的感觉。草地已经枯黄,显得杂乱无章,草根部还积着薄薄的一层雪。杨若亚迅速穿过草地,进入林博宿舍。
  她敲击林博的宿舍门。没有回音。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她习惯性地朝林博的床上张望。她是怀着恐惧张望过去的。结果恐惧真的被验证了。不是他不在。他在那儿,穿着衣服,躺着,身上盖着一条被子,只是被子有点凌乱。他一动也没有动,眼睛睁着,嘴微微张开,好像试图说出什么。他的样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可她却感到异样。她走近他,颤抖地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脸。他的脸冰凉冰凉的。
  她想尖叫。但她最终没有叫出声来。这一刻,她竟然非常平静,没有惊惶失措。好像她早已料到他已经死于非命。她仔细观察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显得非常松弛,看不出来是死于非命的样子。好像他的死亡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他的脸依旧透着一种阳光般的邪恶。她曾经那样迷恋这张脸。这时,她看到,有一只白蚁在他脸上爬来爬去。有那么一会儿,白蚁停下来,似乎在看她。她发现白蚁有翅膀,它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看着白蚁飞翔而去,她突然感到悲伤,她无声地抽泣起来。
  
  (选自《山花》200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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