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白蚁
作者:艾 伟
“这次是真的。”她强调。
是真的吗?她心里明白,就在此时,在同赵苇苇诉苦的时候,她其实还有盼望,盼望林博来找她,或者发一个短信给她。短信说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一个笑话,她都会理解成和解的表示。那样,她就会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你付出的呢?你怎么那么傻啊。”
赵苇苇几乎是在骂她了。她知道自己该骂。她发现自己是多么贱啊。她现在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了。
傍晚的时候,门卫阿姨敲开了杨若亚的宿舍门,对杨若亚说,有个男人找她,在楼下等着她。
杨若亚内心一阵狂喜。她以为林博终于来找她了。她趴在窗口朝楼下张望,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她的脸色煞白。
“你怎么啦?”赵苇苇问。
她没回答。
赵苇苇来到窗口朝下望去。她看到一个穿着浅灰色风衣的男子站在宿舍门口。那人站在灰暗的天空下,看上去非常落寞。
“他是谁啊?”
“他是我中学老师。教语文的。”
“老师?那你赶快下去啊。你也许可以同他诉说人生的困惑呢。”赵苇苇不自觉地带出一丝讥讽。
她的脸已经涨红了。不是那种羞涩的红晕,而是某种因厌恶而产生的怒容。好像她这几天的怨恨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
“我不去。我不想见那个人。”
“那怎么办?让他等着?”
“随他去吧。我怕他。”
说完杨若亚又躺到了床上。
赵苇苇一直在观察杨若亚。杨若亚的行为让赵苇苇疑惑。在她的感觉里,杨若亚一直是个以善良著称并且善良得快找不到自我的人。现在她竟然不去看望她的老师。
这天晚上,杨若亚的话题依然在林博身上。赵苇苇对杨若亚和林博的事已经听腻了,杨若亚翻来覆去对她说的那点子事,她都能倒背如流了。并且赵苇苇悲哀地发现,她的所有劝说对杨若亚不起任何作用。她倒是想听听杨若亚和老师的关系。她隐约觉得这里并不简单。
第二天早上,当杨若亚起来的时候,她发现窗外白皑皑一片,她知道,下雪了。她想她终于睡过去了。她这么痛苦竟然睡着了。赵苇苇还没醒过来,她发出一种没心没肺的轻快的呼吸声,好像她昨晚那些奉劝她的真诚的话,也是没心没肺的。她有点后悔这几天同赵苇苇没完没了地述说了。可转而又想,如果没有赵苇苇做她的听众,她会崩溃的。
她对着窗玻璃,照自己。她习惯于在窗玻璃上看自己,窗玻璃照出的形象不像镜子那么清晰,很柔和,因而可以把缺点都忽略掉。她这几天睡眠不好,眼袋都有了,她不想看见自己的眼袋。这样照镜子就像照相馆里拍的所谓写真照,能美化人。可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她没想到他还站在那儿。
宿舍前有一棵银杏树。银杏树的枝叶早已脱落,它原本光秃秃的枝丫,这会儿积了一层白白的雪。他就站在银杏树下面,抬着头,望着眼前这座建筑。他的肩上、头上也盖了一层积雪。他一动不动,仿佛他是另一棵树。
这么说,这个人在雪地上站了一夜。她觉得他真是个可怕的人。以她的阅历,她不能理解他。他是多么有恒心和毅力啊。这么多年来,一直像一个影子一样,追踪着她,让她逃无可逃。
对于她来说,他是她中学时代最可怖的记忆。还不止是中学时代,这种恐惧感还延续到如今。他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出现在她要去的任何一个角落。就好像她的行踪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出现在学校的小树林,他的脸就会在不远处的树丛中。她在河边,他会突然出现在河对面。甚至在她上厕所时,她也能在男厕所那边碰到他。每次见到他那张没有表情的麻痹的脸,她都会颤抖。终于毕业了,她以为可以摆脱他了,但他的阴魂不散。他打电话到她家。每次,接通电话,对方总是沉默。但她一下子猜测到电话那头就是他。有一次,她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说,你是谁啊,快说话呀。这时,他才缓缓地说,我爱你。然后就迅速挂了电话。被人爱带给她的不是喜悦,而是无边的惊恐与莫明的屈辱感——这样的人竟然爱她。为了摆脱这种恐惧和屈辱,她让父母换了电话号码。
后来她来到了这所远离故乡的大学。她以为这下子可以完全摆脱他了。却不然,有一天,班主任通知他,历史系里面有她几百封信。她奇怪,她又不是历史系的,为什么她的信寄到那里呢?她取来,看了一下字迹,马上明白是他寄过来的,厚厚的一叠。那时候,她真的有一种大白天撞见鬼的感觉,她恐惧极了,好像自己真的被一个鬼魂缠住了。她没看他的信,满怀着委屈和莫明的愤恨,边哭泣边把这些信撕碎,扔到了垃圾筒里面。
她自己也感到奇怪,这天早晨,当她看到他的一瞬间,一种莫明的仇恨和怒火从她的心里升腾而起。她不知道这仇恨和怒火来自何处,也许是因为意识到她其实和他一样是情感的失败者,或者是因为她觉得被他追求本身就是一种耻辱,总之,她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憋闷感。
她向楼下奔去,空前地坚定。她都没去卫生间洗一把脸。她下去的时候眼睛里有一股仇恨的光芒。她一直是一个内向的女孩儿,善于掩藏自己的情感,但现在,她显得气急败坏。她来到他的面前,看到他的忧郁的眼里闪过某种喜悦之光。她反感他的“喜悦”。好像这“喜悦”侮辱了她。她站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为什么缠着我,我怕你,求求你,给我滚!”
她吼出这句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好像她这几天受到的伤害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看到他脸上的变化,一瞬间,那“喜悦”就像一颗火星那样熄灭了,他那张刚才还显得温柔的脸顿时出现一种淡淡的惊愕和痛苦。因为惊愕,他眼睛里闪过一种锐利的光芒。不过,这光芒也很快熄灭了。他转过身,显得非常缓慢而无力,整个人像被梦缠绕着,或者说,像在完成一次梦游。他梦游似地远去。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觉得自己就像这雪,阳光一照都要溶化成一滩水了。她感到孤立无援。这时候,她清晰地意识到,向赵苇苇的交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的问题只有林博可以解决,也唯有林博可以解救她。她意识到他又赢了,她又向他低头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就像一个贱货。是的,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如此没有自尊,但她没有办法。她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溺水者的形象,那个溺水者已没有了力气。
她来到他的宿舍,敲开了他的门。这个假期,整个宿舍楼只有林博没有回家。
“是你?”
这是她进去后,林博的反应。他的表情冷冷的。可她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抱得有点不顾一切。她的泪水奔突而出。她说:
“我离不开你。我离不开你。”
林博一直沉默着。他的脸上露出倨傲的神情。不过,他没有再说讥讽的话。他是个尖刻的人,喜欢痛打落水狗。现在杨若亚对他已了解得很透彻了,但即使了解了他的全部,她还是在乎他。她不明白她在乎他什么了。他给她的只有痛苦。难道她想要这种苦吗?
很自然的,他们首先要干的事就是上床。只有肉体的结合才能抚平这几天来揪着她的那种痛苦感。她的身体开始是僵硬的,显得不情愿的样子,但林博像是看透了她,知道她的渴望,他不顾一切地占领她。对她来说,做这事并不是为了欲望,而是为了得到一种充实的安全感。当他和她结合在一起时,她流下了眼泪。她想,他真是她的冤家。
肌肤相亲暂时填平了她和林博的鸿沟。她感到和林博依旧是一个生命的共同体。她发现林博的房间已经很脏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为他整理。他的脏衣服已堆了一地,她把衣服装到洗衣盆里,然后,来到洗盥间。冬天的自来水非常寒冷,当她的手浸泡在水中时,有一种刺骨的疼痛的感觉。此刻,她怀着某种自我感动,也怀着想感动林博的念头。杨若亚真的感到奇怪,这会儿林博支使她干这干那,她感受到的不是屈辱,而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