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神农架老参劫
作者:李水源
难道有人来过这里?众人正困惑不解,还是翁俊生眼尖,他用手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只见竹丛深处隐隐约约有一个吊篮似的东西。走近前来,才看清楚,原来是用数根竹子编成的一个睡窝。那窝纵横有三四米的样子,上面铺满了竹叶。比拇指还粗的竹竿,互相缠绕,竟然没用任何东西连接。
真是神了。众人感叹不已。突然从竹林中钻出一个约二米高的红毛人,朝他们龇牙咧嘴地吼了几声,然后抓住竹子,像荡秋千似的,几个起落,在茫茫的竹海之中没了踪影。
众人明白是遇上野人窝了,不再作片刻停留,折转方向,出了竹林,朝另一个山头爬去。
爬了二百多米,只见左边山凹里有一大块地势较为平坦的缓坡,上面生长着各种草木,五颜六色的花儿竞相绽放,迎风招展,煞是可爱。
殷洪实一生爱花,养花也较有经验,很少有不认识的,可眼前这片花的海洋,绝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他在啧啧称奇之余,感叹大自然的造物神功。
他走到一朵花儿旁,只见那花儿的叶子像柳叶,花的形状很像大丽菊,个头却比丽菊小得多,花瓣细长,下端粉白,中间鲜红,顶端胭紫,长得像个钩子,细细看去,上面长着密密麻麻的小刺,花蕊是一个淡黄色的小圆盘。正看着,一只蜜蜂飞了过来,刚刚落上,一个花瓣便迅速地动作起来,像迎接情人一样,用钩子亲昵地拦腰搂住了蜜蜂。其它花瓣争先恐后,纷纷响应,瞬间就把蜜蜂裹了个严严实实,整个花变成了一个深紫色的球。不一会儿,那花球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花瓣一下子打开,恢复了原来的形状,蜜蜂却不见了踪影。
花吃蜜蜂!殷洪实看得心惊胆颤,他刚要提醒大家,可是迟了。
翁俊生从没见过这么多色彩艳丽、灿若云霞的花儿,兴奋得如小孩似的手舞足蹈,随手摘下了几朵花。那花倒也不算特别,跟水仙有点相似,不过颜色不是乳白的,而是有红有黄有粉有紫;香气不算浓烈,但闻着使人感到心动神摇,如腾云驾雾一般。
翁俊生闻着闻着,眼前出现了五彩云霞,一位花容月貌、丰姿绰约的漂亮姑娘站在他的身旁,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心里一荡,受不了那勾魂摄魄的眼神的引诱,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然而,他抱住的不是馨香玉体,而是一棵又粗又硬的大树。他刚想松开,可手脚仿佛被绑住一般,胸膛如烈火焚烧,万箭穿心。他又踢又咬,拼命挣扎,竭力摆脱那难以承受的痛苦。
李大脖子站在翁俊生的身边,正欣赏着远处的山峦和天空的飞鸟,翁俊生出其不意地扑上来抱住他,使他莫名其妙,手足无措。他低头一看,顿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只见翁俊生原本好看的脸极力扭曲着,鼻子歪了,嘴巴也斜了,面色青中泛绿,活像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魔。他来不及做出反应,脸上感到一阵钻心裂肺的刺痛,已被翁俊生咬下一块肉来,接着,手上、臂上也被咬得鲜血淋漓。他一面挣扎、一面喊叫:“翁俊生中邪了,你们快过来帮忙!”
殷洪实、芮忠荣刚要赶过去,翁俊生却像布袋一样倒了下去。殷洪实正想开口问李大脖子怎么回事,却发现他脸部肌肉可怕地搐动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立即闭了口。
李大脖子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举起手中的刀子疯狂地向芮忠荣扑去,并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宰了你这个丧门星,我宰了你这个猪八戒!”
鉴于刚才的一幕,芮忠荣害怕被李大脖子抓住,没命地狂奔起来。两人一前一后,一个逃、一个追,在坡地上绕起了圈子。瞬间,那各色各样的花儿纷纷被折断,坠落到地上,一个天然的百花园,搞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猫戏老鼠”的游戏持续了七八分钟,李大脖子再也坚持不住,一个跌撞,沉重的身体摔在了地上。
芮忠荣惨白的脸上刚有了一点颜色,殷洪实就招呼吓成一团、浑身发抖的他一起过去看个究竟。只见李大脖子面色青紫,被咬破的部分已经溃烂,并流出一股股黄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怒视苍天。整个身子动也不动,早已没有了气息。翁俊生更是惨不忍睹,还没走到他的身边,就闻到一阵恶臭。翁俊生脸上的肌肉已经脱落和融化,鼻子没有了,两只眼睛只剩下两个深深的大洞,模样十分狰狞恐怖。
芮忠荣一见,吓得惨叫了一声,发狂地奔跑起来,嘴里不断地喊着:“我不要人参,我要回家!”
“快来救我!”他只喊了一声,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就被水怪拖进了深水潭。
再说殷洪良这一路人马。他们没有沿着溪流走,而是上了窝棚后面的北坡。森林中光线幽暗,空气极好,使人感到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由于这是一片一色的水杉林,地面上铺着暗红的厚厚的一层针形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极有弹性,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张义成走在最前面。他长得膀大腰圆,相貌堂堂,但上无片瓦遮阳,下无寸土立足,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从他记事起,就不知道父母亲是什么模样,自己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清苦的生活倒使他养成了一种无忧无虑、爱说爱笑的性格。此时,他笑着问殷洪良:“殷老板,你说我们今天能找着人参吗?”
“这不好说,找不找得到,主要看我们的运气。” 殷洪良一边走路,一边不紧不慢地答道。
“说实在的,这辈子我没见过人参是什么样子的,能变成人更觉得稀奇。它这次只变成了一个老头,为什么不变成个大姑娘,像田螺姑娘一样,给我们烧火、做饭、洗衣服?说不定可怜我,就做了我的媳妇呢!”张义成一副想入非非的样子。
“别瞎说。挖人参跟赶庙会敬菩萨一样,是要忌口的。” 殷洪良制止道。
张义成伸了一下舌头,做了个怪相就不做声了。不一会儿,他又憋不住了,捅了一下身后的万建生,逗着说:“大个子,想媳妇了吧?”
万建生长得五大三粗,性情却懦弱,还动不动爱哭鼻子。进山不到十天,就哭过一次,众人忙问怎么了,他就是不说,最后在殷洪良的一再追问下,才说是想老婆。他的话一出口不打紧,大家笑得一塌糊涂。有的拍打着铺盖,有的流出了眼泪,有的直揉肚子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对大家的笑满不在乎,还一本正经、憨厚实诚地说:“谁不想老婆?想老婆有什么好笑的?”
万建生见张义成问,倒也老实,点了一下头:“我那个媳妇叫我宠坏了,家里的事从来是寸草不拈。我一出来,她肯定受憋,会感到什么都不习惯的,真不知道她日子过得怎么样?我现在就是一个心思,愿菩萨保佑我们早点找到人参,我们好早点回家。”
正说着,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已走出了那片森林。前面是一块开阔地,上面布满了大小不一、千奇百怪的石头,低矮的杂草点缀其上,就像秃子头上的几根稀毛,难看极了。
穿过这块开阔地,越过一道山梁,顺山道向上攀登,树大林深,山径崎岖,藤萝缠绕,巨石横卧,枯木挡道。众人前呼后应,奋力攀援,不多时至一山泉处,见泉水叮咚,飞瀑撒银。瀑下天长日久形成水洼,清澈见石。再往上走,前面是条大峡谷,上方有一个大盆地,盆地中间是个巨大的深水潭,盆地的不远处,耸立着一座险峻的山峰。众人立即奔了过去。山峰看似近,走却远,到了深水潭,已经是日过中天。殷洪良见大家气喘吁吁,饥肠辘辘,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下,吃点干粮。
趁着休息的工夫,殷洪良细细打量着那座还有一段距离的山峰。他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自己要找的那棵老人参说不定就在此处。他想:攀越这座山峰,恐怕要费周折,加上时间已晚,在外过夜,准备不足,比较危险。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把两路人马集中在一起,探索这个山峰,同时做好在外宿营的准备。想到此,他站了起来,刚要招呼同伴往回返时,深水潭里突然发出可怕的声响。
朱佑武吃完干粮,就冒出了到深水潭洗澡的念头。来到潭边,那绿油油的潭水深不可测,潭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一股股寒气向四周弥漫。他脱掉鞋子,把脚伸进了水里,觉得冰凉刺骨,就改了主意,蹲下身来,用手捧水向脸上浇去。
就在此时,潭面上响起一阵“隆隆”的巨响,三条圆柱形的水柱从潭里喷涌而出,直冲天空,高达二十多米。紧接着,三头巨大的水怪露出了潭面。两只足有海碗大的圆眼闪着阴幽幽的光,一米多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发出的吼声震耳欲聋。
朱佑武吓得魂不附体,一个转身刚想逃走,一个高头大浪把他扑倒在地,又卷入水中。“快来救我!”他只喊了一声,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就被水怪拖进了深水潭。不一会儿,水面上就出现了鲜红的颜色。
殷洪良三人从未见过这种情景,早已魂飞魄散,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几百米后,却听不到身后有任何响动。回头一看,三头水怪奇迹般地消失了,潭面上波光粼粼,温柔得就像一位脉脉含羞、婀娜多姿的少女。天依然是那么蓝,山仍然是那么秀,一切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吊在一棵高高的水杉树上,天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夜幕已经降临,窝棚内油灯如豆,窝棚外篝火熊熊燃烧,晚饭早已做好,谁也没有心思动筷子,大家谁也不说话,发潮的空气显得滞涩、凝重和沉闷。
芮忠荣痴痴呆呆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口里机械地重复着:“我不要人参,我要回家。”看样子,他的精神和意志已经完全崩溃了。
殷洪良强迫众人吃饭,自己却难以下咽,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想起了心思:六条性命,如六根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六个人的死,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殷洪实见哥哥愁眉不展,上前劝道:“哥,你不要难过,难过也解决不了问题。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各人的八字各人的命。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我铁石心肠、狼心狗肺,人是有感情的,何况死者中也有救我一命、割头换颈的好兄弟,而是说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应该为活着的考虑。”
“目前这个局面,你说应该怎么办?” 殷洪良问了一句。
“我们背井离乡到这里来,吃了那么多苦是为了生计,如果我们无利而归,不仅有违我们出来的初衷,也对不起死去的兄弟。所以,我觉得做事不能三心二意,更不能半途而废。” 殷洪实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时,其他的几个人都围了过来。张义成快人快语:“我是两个肩膀扛个脑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可牵挂的。不像你们想得那么复杂,人生就跟赌博没什么两样,输了倾家荡产,赢了腰缠万贯。这次我要赌一把,跟你们一起挖人参。输了呢,大不了就这条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赢了呢,我就用不着飘泊流浪到处讨食了。”
万建生见张义成的说法有留下来的意思,不禁有点急了,赶紧说:“我不想挖人参,我想回家。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不想再冒这个风险。殷老板,我也知道你的难处,现在这个样子,我就不好意思向你要工钱了,只求你给个盘缠,够我回家的路费就行。”说到后来,他的眼泪要流出来了。
殷洪良见大家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有王二狗没有发表意见,就请他谈谈看法。王二狗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是个粗人,既然殷老板要我说说,我就说说。说不好,请莫怪。我是个没主见的人,我觉得吧,大伙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听大伙的就是了。”
绕了半天弯,说了等于没说。殷洪良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人看上去憨憨实实、谦恭毕敬,怎么说出的话附势圆滑,老于世故。又一想,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实实是个没主见的。也就不再多想了。
殷洪良请大家表态,结果只有万建生一人要回去。于是说:“建生,你要回去,我也不留你,你的要求我也答应,但有一个附加条件,你把芮忠荣带回去,就算你帮我个忙,因为在山上我们无法照看他。”
万建生忙点头答应。殷洪良接着嘱咐他,到家后不要乱讲,家人要问起来,就说一切平安,免得话多失言,难以自圆其说。至于芮忠荣的事,就胡乱编个理由吧,反正他疯疯颠颠的,无人信他。万建生一一应承了下来。
一切料理停当,众人上床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天,万建生回乡心切,起得比谁都早,正要打点行装,却发现芮忠荣不见了。众人慌了神,连衣服没穿好就跑出了窝棚,东跑西颠,费尽心力,才在北面的密林中找到了他。他吊在一棵高高的水杉树上,天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他是用裤带结束了自己的人生之旅,那脖子上深深的勒痕,叫人看了心悸、心酸。
也许是这几天人们经历得太多,大家不再大惊小怪;也许是伐木队里丢掉的不只是一两条性命,大家泪已流尽,不再跌足捶胸。众人神情麻木地安葬芮忠荣,一切显得那么地自然和平静。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平静得了吗?在返回窝棚的途中,万建生不知是少了个累赘心里轻松,还是想早点动身回家,连蹦带跳走得飞快,一不小心扭伤了脚。他强忍疼痛,一拐一拐地回到窝棚时,脚面像发面馍一样肿得老高。看样子,一天两天是不能下地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