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2期
民国大侠王亚樵
作者:王建章
八
袁加声、岳相如三人在外赌了一夜钱,天刚麻亮时才散,路过好友张树侯家,轻轻敲着门。
张树侯很客气地将二位老友迎进了门,“看二个游神喜气洋洋的,手气不错吧,准赢了大钱。喂——”张树侯朝房间内的老婆喊道,“快出去弄几道好菜,我们今天好好庆贺庆贺!”
“哎,我们在赌场听人说九哥已被人杀死在江边了,有人看到了他的一只断臂,有人还寻到他的金丝眼镜。”袁加声悄声说,“那个戴笠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九哥是他的师傅和长兄哩!”
“真的么?”张树侯的脸由阳转阴,骂道,“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屋顶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王亚樵如同天降,突然闪进门内。张树侯大惊失色:“风声这么紧,你真吃了豹子胆,还在外面跑。”
王亚樵神情漠然,喘了口粗气,说:“特务正在围捕我,无处可藏,请允许我暂避。”王亚樵见到过去的两个旧友在这儿,拔出手枪,说:“我脱险至此,不得不小心谨慎,请两位老兄暂时不要离开此地。”
岳相如、袁加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张树侯悄悄出门,把情况告诉了王述樵、洪耀斗。夜深人静时,一辆救护车驶至,王亚樵换上医护人员衣服,头戴白色护士帽,被送至租界四马路一处秘密住宅。
此时,王亚樵既不能出外活动,又担心亲友的安危,心里十分悒郁。内忧外患之时,常恒芳捎来戴笠和谈的消息。王亚樵认为:戴笠可能是在耍花招,便找来心腹郑抱真、张文龙商议应对之策。
郑抱真说:“依我看是个骗局,其目的是想让大哥出头露面,乘机下手。”
张文龙也反对与戴笠见面。但王亚樵还是让王述樵与戴笠见了面。
“我与你哥是拜把兄弟,九哥之弟也是雨农之弟,上海警署真是有眼无珠,连我的弟弟也敢抓。我现在才知道,一定要他们解除监戒,向你赔罪!”戴笠假惺惺地说。
王述樵这种场合见得多,不冷不热地说:“我们本来无罪,却白白坐了牢,岂是赔罪就能解决问题的么?不知是谁瞎了狗眼,主谋抓我!”
戴笠的脸皮很厚,一点也不感到羞辱,还一本正经地说:“现在领袖号召全民团结抗日。我们三人前来,主要是叙叙兄弟之情,希望九哥与我们一道共图国事。可九哥来无影去无踪,望述弟传传信,从中撮合撮合。”
王述樵抬起头,满脸狐疑说:“你们不是抓不到我哥哥才来找我的吧?”
戴笠哑口无言,求助地望着胡抱一。
胡抱一说:“述弟,这回根本不是戴老板的主意,你应该相信我才是。蒋委员长亲自将我们招到庐山,让我们劝劝九哥,这回要给九哥大官当,不然,怎么会把胡长官派来呢?”
胡宗南接过话茬说:“我与九哥相识的时间虽不长,但受益不浅,对九哥的为人,我十分钦佩。这次委员长是诚心诚意的,希望九哥不要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们兄弟四人,三人已在为国效命,如果九哥进来了,该是多么圆满的事!”
王述樵思虑再三,说:“我与兄长确实已失去联络,如果你们确实有诚意,可以找找常恒芳,他是唯一与我大哥联系得上的人。”
因迟迟得不到王亚樵的消息,戴笠十分着急,他在心里盘算着,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以胡抱一的名义在上海《新民晚报》、《申报》上用《胡二问鼎》(胡抱一绰号胡二;王亚樵别名王鼎)为题刊登寻人启事:“王鼎:你如此下去究竟何意?迷途知返者所为,何去何从请予以一决。”
王亚樵看了之后,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认为:无论蒋介石诚意与否,这次谈判是逃脱不掉的。时间长了,外界还以为王亚樵害怕了。在江湖上纵横驰骋十数年,他最怕落个“怕死鬼”名声。他对手下说:“戴笠的用意无非有两条:第一,不排除老蒋有诚意;第二,设下埋伏,乘机加害于我。针对第一种情况,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们应有所防备。”
“九哥与老蒋有和好之意吗?”郑抱真关切地问道。
“怎么可能呢?”王亚樵摇了摇头,“我如果真有和好之意,不会等到今天。从民国元年至今,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冯国璋、张勋、曹锟、蒋介石等大大小小的军阀政客,没有一个不是两面三刀,玩弄权术的小人,我的确看不起他们。亚樵是条硬汉子,中华民国的第一条硬汉,我将始终无愧于这个称号。诸位尽管放心,我决不会给弟兄们丢脸。抱真,你有机会就去捎个信给常恒芳,转告戴笠,可以选个地点,约个适当的时间见见面。”
“这太危险了。”郑抱真不无忧虑地说。
王亚樵十分轻松、自然地说:“有你们这些铁杆弟兄相随,有什么危险可言呢?”
时间定在民国十二年7月20日,地点在上海耀东医院。为了以防万一,王亚樵在医院周围布置了几十个暗哨,还有意把此事透露给几家新闻机构。
上午九点,戴笠、胡宗南、胡抱一、常恒芳及几十名特务分乘四辆轿车来到耀东医院,几十名特务在前开道。戴笠推开拍照、采访的记者,径直来到二楼院长办公室。
不到半小时,又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进院门,走下一个长袍马褂,戴一副金丝眼镜,方脸、平头、宽额,蓄着浓密胡须的中年人。个子不很高,却挺有精神。记者们认出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王亚樵。在郑抱真、张文龙的护卫下,王亚樵向记者们频频招手致意。
记者们纷纷提问,面对来自各方面的提问,王亚樵不好一一作答,只好抱拳致歉,往院长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内,窗明几净。五个人静静地坐着,空气似乎凝固了似的。常恒芳首先打破沉默,说:“你们四位过去是结拜兄弟,今天能在这儿相聚,实在很不容易。”
“可不是,民国十三年,我们四人湖州结拜,患难与共。后来各奔前程,离现在九年了,今天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胡抱一一开口就喋喋不休,“前天,委员长把我们三人专门叫到庐山,让我们来劝劝大哥,替国家效力。我们三人都已跟随委员长,唯独大哥一人在江湖上奔走。如果大哥这次想通了,我们就真正志同道合了。”
王亚樵两手摊在椅靠上,根本没正眼看胡抱一。当初是王亚樵不干,胡抱一才当上补充团长,从此便抱住蒋介石的大腿不放,后来又与戴笠打得火热,现在居然厚着脸皮来当说客。
戴笠见王亚樵毫不动心,心里有些着急,把话接过来,说:“这些年来,雨农总想与大哥合作,却屡遭拒绝,还多次惹祸。一面是委员长的命令,一面是手足之情,雨农夹在当中,委实难以做人。这回好了,委员长器重大哥才干,网开一面,给了这次机会。大哥不必疑虑,这次委员长是诚心的,雨农也不敢有半点假意。今天常老可作见证人,我们兄弟四人敞开胸怀,把心里话说出来,目的就是消除成见,精诚团结,忠心报国!”
此时,王亚樵的戒备之心稍微松弛下来,说:“难得雨农口口声声叫我大哥。那么,我要问你,你把大哥的像印得遍地可见,且悬赏百万缉拿,这又怎么说呢?”
“大哥应该明白‘端人碗,服人管’这句俗训。若大哥能体恤雨农苦衷,放弃谋杀领袖,以党国利益为重,兄弟通力合作,共同对付共产党、日本人,悬赏缉拿是不会存在的。”胡宗南帮腔说。
“王亚樵多年来与当局发生冲突,决非有意与哪个人过不去,实在是为了民族利益。若介公真有诚意,亚樵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本人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共赴国难!”
王亚樵的这番话,使戴笠感到一丝希望,脸上露出笑意,说:“大哥如果有什么难办的尽管都讲出来。”
王亚樵沉吟片刻,说:“兄弟间就不用转弯抹角了。第一,对南京、上海、苏州等地,凡因我被捕的,一律释放;第二,跟我吃饭的人很多,要他们散伙就得安排他们的生活,这里我大致算了一下,至少也需要一百万元;第三,我所提条件,如介公能采纳,亚樵定会赴京向介公请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介公不能采纳,亚樵仍我行我素,一息尚存,决不低眉俯首!”
胡宗南瞥了戴笠一眼,戴笠不慌不忙,说:“大哥所提条件,我代表蒋委员长表示同意。但我也有三个条件,请大哥仔细考虑好:一、大哥全家必须迁居南京,由雨农安排住处;二、还是以前说的,向‘西南派’打一枪,胡汉民、李济深、陈铭枢、李宗仁、陈济棠任你选择一个;三、办完以上两件之后,大哥必须出国,待空气缓和之后再回国重用。”
王亚樵听罢,一股无名怒火从胸中涌出,说:“这哪儿是谈心里话,简直是把我往绝路上逼。我坦白地告诉你们,杀‘西南派’任何一个人,我不可能办到。我跟你戴雨农不一样,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情无义的小人!”
“如今内患外忧,国人理应同心同德。可‘西南派’不思团结救之,反欲图谋不轨,里通外国,与汉奸无异,杀掉他们是为国除害,大哥不必顾虑,可旗帜鲜明地去干。”戴笠并不气恼,心平气和,继续劝说道。
王亚樵怒不可遏,以手拍案,大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据我所知,他们抗日态度坚定于蒋介石十倍。你要我以刺杀他们为条件,这哪儿是谈判?哪儿是为了党国团结?”王亚樵一对虎目盯着戴笠,“分明是让亚樵不义,使党国分裂!我头可断,血可流,但绝不做使朋友痛恨、敌人欢乐的千古罪人!看样子没有必要再浪费口舌了,你们继续悬赏缉拿好了,告辞!”戴笠等四人愣在椅子上,面面相觑。
不久,王亚樵托常恒芳带信,要求戴笠释放因他而被捕的亲友,否则与当局誓不两立。
戴笠接信后,回信说:“放人之事好商量,重要的是我们四人义结金兰,不同生誓同死。现在我们三人已投身革命,难道天下正义、真理在你一人手中吗?我已与委员长说通,条件还可放宽,何日再晤,由兄定夺。”
王亚樵认为,这次肯定是以和谈为诱饵引他上钩,他不得不开始小心谨慎了。他不打算会面,于是复信说:“亚樵不敢妄言天下正义真理独在己手,但反蒋抗日、忧国忧民,你们三人均不如我。人多并非理正……谢谢戴先生诚意,一再作出让步,然而,亚樵身处江湖,险恶此伏彼起,不敢随意与人会晤……”
戴笠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后,下令特务全面出动,展开更加严密的搜查,同时释放了王述樵、洪耀斗等人,并暗中跟踪,寻找线索。但王亚樵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8月6日上午,沈醉得到一份情报向戴笠报告:王亚樵化名王维新,让他的亲信陈中军同日本领事馆交涉,准备乘日本船去香港。
“这回有好戏看了。”戴笠十分得意,“日本白川义则大将是他炸死的,你马上密报日本领事馆,千万不要让他逃出上海。”
沈醉按戴笠的意思办了,但日本方面没有擒住王亚樵,此后,线索又断了。
8月27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上海黄浦码头,九时左右,一声汽笛长鸣,客轮开船时间到了,岸上站满了准备上船的旅客。沈醉领着30余名军警特务,气势汹汹开来,对所有旅客的身份证、行李一一进行检查,然后放行。
这时,20余名码头工人背着学生的货物,鱼贯而行,尾随旅客上了甲板。只见他们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经过沈醉身边时,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鼻而来。特务们或以手捂鼻,或以手扇风,避之不及。
码头工人将货物放进货舱,特务们随后过来检查,这里也是异臭难闻,和往常一样,都是些包装木箱和肮脏的黄麻袋子,没有发现可疑情况。稍有不同的是,客轮启锚离港时,有位乞丐尾随沈醉等人下了船。
接下来,沈醉带人对另外几只木船进行了认真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情况,只好回去向戴笠交差。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位随同他下船的乞丐也到了特务处上海特区门口。沈醉喝问道:“你这叫化子,来这儿干什么?”
乞丐似乎没有听见,反主动迎上来,问道:“请问先生,这里是不是西门路法租界?我想找个叫戴雨农的人,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你这叫化子,口气倒还不小。有什么事,告诉我是一样的。”沈醉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莫非那群码头工人里有什么鬼……
“那可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事只能跟戴雨农说。你不肯带路,我自己去找!”乞丐就要往门里闯。
沈醉担心误了大事,只好带着乞丐面见戴笠。一见到戴笠,乞丐拍手笑道:“这就对了,王亚樵先生说戴笠长方脸、阔嘴巴,剑眉秀目,身材魁梧。是这样的,戴先生,我在船上乞讨时,王亚樵给我十块大洋,委托我给你一封信,并让我转告你,他已平安抵达香港了,叫你不用惦念。”
戴笠一听,吃了一惊,转头死死地盯住沈醉。
沈醉恼羞成怒,大骂乞丐:“你他妈的尽胡说八道,王亚樵长了翅膀不成?他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去了香港?码头、车站、飞机场我都进行了严格检查,除非他真有孙悟空的本领,变成苍蝇飞走了。”
“王亚樵和他的二十几个朋友背着货物从你眼前走的,难道你没有看见?”
沈醉顿时哑口无言。
戴笠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瞪了沈醉一眼,接过乞丐递来的信,只见信封上写着“面呈戴雨农启。”果然是王亚樵的字迹。拆开,里面有两页信纸。王亚樵在信里写道:
雨农老弟惠鉴:
江浙战败,君等去粤复命,尔后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辗转十年矣。庐山刺蒋、北站刺宋,数案并发,当局震怒,悬赏百万欲购亚樵之首级。亚樵乃一介布衣寒士,辛亥革命以来,以身许国,复兴中华;历受总理遗训,奔走国民革命,致力北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尔来数年,日寇侵华,强占东北,入侵华北,大片国土沦没,民族危亡,迫在眉睫。“一·二八”淞沪抗敌,亚樵偕十九路军,率义军抗日救之,炸死日倭侵华大将白川义则,而执政当局久持不抵抗政策,迷恋内战,宿怨耿耿,限制国人抗日,遂有北站、庐山违命之举。君等钟爱亚樵,出面斡旋,约亚樵顺当局——常老带转之事,实难从命。君等所持私义,亚樵所持公义耳!若执政当局能改变国策,从而停止内战,释私怨,精诚团结,并赴国难,亚樵当只身抵京,负荆请罪。亚樵何去何从在于当局,否则誓与周旋到底,悬首都门,又何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