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断桥残梦
作者:沈 言
——欧阳修·《浣溪沙》
一、说书女贫嘴惹祸端 冷美人施霸遭敌手
绿柳林中挑着一张酒旗,旗上“刘伶停车”四个斗大的字赫然在目。
柳树环绕处,酒楼临湖而建。楼中宾客满座。
临窗一张桌前,两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那年纪稍大的蓝衣男子只是闷头喝酒,另一个灰衫男子却不时往楼梯处看。两人均是愁眉不展。
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老夫人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走上楼来。老夫人手拄铁拐,眉宇间露出几分威严。她虽头发花白,脸上肤色却红润如婴孩。
两名男子见到老夫人,一齐起身,那蓝衣男子口唤母亲,灰衫男子口称师娘。老夫人点头道:“都办好了?”灰衫男子道:“一切照师娘的吩咐办妥了。”那少年闻言道:“你们当真要把姑姑抓回去?”蓝衣男子低喝一声:“为儿!”老夫人冷泠道:“既然已经找到她,怎不带她回去?”少年撇撇嘴,正想再争辩,灰衫男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微微摇头。少年心中不满,却又只好不说。
此时,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引得众人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三个秀才正开怀大笑,说书的祖孙俩站在台上也是眉开眼笑。那说书的老头驼背弯腰,破旧的衣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他孙女儿长得却是眉清目秀,一身衣衫极是鲜艳。只听一个秀才抚掌赞道:“贞观天子文韬武略无人能及,那颉利可汗焉能不服?”原来,这几个秀才方才是在听“唐王破突厥”一段,听到精彩处,三人均鼓掌喝彩。一个胖秀才道:“正是。贞观天子在位二十几载,周边蛮夷之族俱向大唐俯首称臣,齐尊唐王为‘天可汗’。”先前那秀才闻言,长叹一声,“只是为何当今这赵官家却是这般?大宋自太祖建国至今,历经数十载,未曾听过那辽、金、夏敬我大宋天子之事,反是大宋天子不惜屈九五之尊与他们订下种种盟约,还要将百姓血汗所得送与他们。长此下去,我大宋国运将尽矣!”秀才说罢,放声大哭,众人闻言皆是无语。
那说书的少女却是“噗哧”一笑,道:“听你一说,这皇帝不要也罢?”众人脸色皆变。
便见人群中站出几个差人来,一齐喝道:“好个大胆反贼,关进大牢去!”便往那三个秀才和那祖孙二人扑去。那少女冷笑道:“我怕你们不成?”抓起桌上酒壶便掷过去。见她那手法,似是练武之人。那三个秀才和那老头却是半点功夫也不会,两三下便被抓住。那少女丝毫不担心祖父被抓,只是戏弄那几个差人。一个差人见状,将刀架在那老头脖子上,喝道:“你不就擒,可休怪老爷了。”那少女哼道:“你要砍要杀干我何事?”那差人见状,一刀往那老头脖子上砍去,道:“你可看好了。”那少女却不理会。只听“呜”的一声,旁边飞出一支筷子射在那差人手腕上,那差人吃痛,手一松,刀便落地。其余几人见状,一齐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却见人群中站出个美貌少女来,几人一齐笑道:“谁家的小娘子来管闲事?瞧你细皮嫩肉的,大爷可舍不得让你去牢里受苦。”有一人道:“这小娘子娇滴滴的,不如娶回家去做老婆。”另一人道:“我们兄弟好几人,她却只有一个,这可怎的是好?”几人一齐大笑。
只听一人冷冷道:“蠢材!”却是与那少女同桌的一名黑衣女子。那女子美目含威,俏脸如罩寒霜,冷艳至极。与二人同桌的另有一名年轻男子,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袭华服显出富贵之气。那灰衫男子心中暗自惊道:这三人来历非凡,但不知是些什么人。
黑衣女子扫了那几个差人一眼,目光森冷如剑,众差人不禁齐往后退了两步。黑衣女子哼道:“临安府便只有你们这等废物?”她双袖一振,只见一道黑绫“刷”的一声射出,众人只听得“砰砰砰”几声,那几个差人被她一齐扫下楼去。楼下一阵哼哼声,那几个差人破口大骂,却不敢再上来。那美貌少女提着长剑走下楼去,只听得一阵仓皇的脚步声,那几个差人顿时逃远了。
黑衣女子朝那说书的少女招招手,那少女走了过去。黑衣女子道:“你不怕我?”少女咯咯笑道:“姑姑这么美,我心中只想着如何亲近你,怎会怕你呢?”黑衣女子哼道:“好甜的一张嘴。方才那秀才说辽、金、夏皆是蛮夷之邦,你说是也不是?”少女转着眼睛只是看着三人,笑道:“姑姑说是便是,姑姑说不是便不是。”便听“啪”的一声,黑衣女子给了她一记耳光,骂道:“我问你话,你耍什么滑头?”那年轻男子笑道:“姐姐,你出手轻些,若将她吓傻了,她怎回话?”黑衣女子道:“我不吓她便是。”转身向那少女道,“你会唱曲儿?金国太祖皇帝兴兵反辽,建立千秋基业,自应教后人好生记着,你便唱这段。”
此言一出,满堂变色。那老头气得眉毛胡子直抖,抢道:“这段小老儿未曾听过,反倒是那段岳元帅大败金兀术说了十几年。”拍拍竹板便唱道:“且说那日探子来报,金兀术领兵来犯……”黑衣女子冷哼一声,那美貌少女抓起一双筷子便往那老头咽喉掷去,与那老夫人同来的少年惊喝道:“闪开!”疾跃过去,将那老头拉开,那筷子从他耳边飞射而过。少年怒道:“这老人手无缚鸡之力,你这姐姐出手却这么重,好不歹毒。”那李秀才道:“金贼占我河山害我百姓,我大宋子民饱受国破家亡之苦,而这临安府又是大宋天子居住之地,你却教人说什么金太祖,我大宋绝无你这样的男儿!”那说书少女此时却眼光一闪,顾不得方才挨打的疼痛,伸手抓起黑衣女子桌旁的那锭银子,顽皮笑道:“唱哪段都成,给银子便好。”
那黑衣女子双目一冷,露出笑来。却听“忽”的一声,一根铁拐扫了过来,黑衣女子撤招一看,正是方才上楼的那位老夫人。那老夫人冷冷道:“好身手。”瞪了那少女一眼,道,“好个没礼数的丫头,你爹妈怎不好好管教你?”那少女冷笑道:“与你何干?我爹妈早死了,你自己找他们问去。”老夫人脸色一冷,那少女心一惊,只怕吃亏,一转身,从窗子窜了出去。
黑衣女子却不理会这老夫人,她美目一转,朝那少年微微笑道:“你倒是个好心的孩子,只是你能救得几个?”黑衣女子望了他一眼,欺身往他抓去。蓝衣男子一掌挡了上去,但听“砰”的一声,两人生对一掌,各退一步,只震得满楼杯碗碟盆一齐跌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亦将那少年从屋梁上震了下来,老夫人伸手一揽,将他接住。蓝衣男子却觉得胸口一闷,心中不由暗暗吃惊。
黑衣女子冷冷道:“力挽狂澜,太湖萧庄主,领教了。”那年轻男子闻言,脸色陡变,忽地起身道:“走。”领了二女出了酒楼。
众秀才与那老头一齐上前答谢救命之恩,蓝衣男子扶住众人道:“那几个官差定不会就此罢手,大家快些离开,免得再生事端。”当下留下银两,众人便出了酒楼各自去了。
二、荷花丛聆声遇孟雪 小凉亭避雨逢四鬼
灰衫男子领路,四人到了一个小渡口边。灰衫男子轻击三掌,荷花丛中荡出一只小船来,四人上了船,往湖心划去。
小船从荷花丛中穿过,渐渐靠近白堤。但见白堤上断桥如虹,行人、游客络绎不绝。却在此时,一阵歌声传了过来。只见一只小船中,一个渔夫划着桨,一个小女孩正在船头戏水,正是她在唱歌。那小女孩的声音如莺啼般婉转、动人,少年暗道:她唱得真好。
正想着,那船已划近。只见那小女孩不过七八岁模样,月牙眉下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极有神采,小嘴边挂着几丝调皮的笑意,少年心中暗暗赞叹,竟有如此可人的小姑娘。那小女孩甜甜一笑,道:“你们是来抓鱼还是来游湖的呢?”少年应道:“我们是来找人的。小妹妹,你的歌唱得真好听。”那老夫人唤道:“为儿。”少年只得闭上嘴。小女孩颇是惊诧地望了那老夫人一眼,见那少年直朝自己眨眼睛,不由嘻嘻一笑,也朝他眨眨眼,心道:这老夫人我一点也不喜欢。笑道:“这位哥哥,你吃过西湖的鱼么?我送你一条。”便从船中抓起一条大鱼扔到少年怀中,笑道:“我叫孟雪,我家在湖边的小东村里,你有空来我家玩,我请你吃西湖的鱼。”捧起一捧水便泼了过来。少年忙用手去挡,水珠溅了他一身,逗得那小女孩咯咯直笑。那渔夫也呵呵笑着将船划开。只听那小女孩又唱起歌来。
少年心中欢喜,学那小女孩摘了片荷叶戴在头上,见祖母脸色凝重,忙将荷叶取下,低声道:“奶奶。”那老夫人叹道:“为儿,你年纪不小了,怎的还这般贪玩?他日我怎放心将太湖庄一百多年的基业交与你?”老夫人说罢眉头紧锁,脸上微微有些失望之色。那蓝衣男子垂头道:“母亲,是儿子管教不严。”灰衫男子道:“师娘,为儿天资聪颖,只是年纪尚小,待他再大些,定是后辈中的佼佼者。”老夫人冷哼一声,道:“但愿他知道长进。”
这老夫人便是太湖庄的萧太夫人,蓝衣男子是她的儿子萧天成,灰衫男子是她的徒弟华天朗,而这少年便是萧太夫人的爱孙、萧天成的独子萧为。
萧太夫人道:“先祖重远公虽是由文人而入江湖,然这一百五十年来颇受武林朋友敬重。想那时辽国入侵,骑兵精锐,数十日便可到黄河边上;而我大宋却庙堂无谋臣,边鄙无勇将,器械腐朽,城郭隳废,重远公一介书生,却心系天下,趁取得功名面圣之际,向皇帝陈言,剖析重文轻武之大弊,不想触怒龙颜,惹得圣上一怒之下没了他的功名,并将他逐出朝廷。重远公愤恨之中隐居太湖,后来拜师学武。他本是个天分极高的人,最终成了一代名侠,创下了太湖庄一百五十年的基业。太湖庄历代子孙秉承祖训,又蒙武林朋友支持,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太湖庄的子孙中不曾有过无能之辈,便是为儿的祖父、你们的父亲、师傅鹤林公,一向体弱多病,最终也是为国捐躯,成就了一代侠名。你们这些后辈怎能不以先人为榜样?为儿,你可记得庄内正气厅中的那幅巨匾?”萧为道:“孙儿不敢忘记祖训。匾上正是‘任重而道远’五个字。”萧太夫人微微点点头,道:“重远公生在宋、辽对峙时期,他欲集天下豪杰之力量共同抗辽。如今辽国虽亡,却有金国。大宋皇帝怯弱,又信用奸人,金国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宋江山;我太湖庄上下自当为国效忠、为百姓出力,决不让大好河山落入金人手中。你祖父当年便是在济山一役中阵亡的,这国仇家恨你们要铭记于心。若做出辱没祖宗先人的事来,我定不轻饶你们。”
萧为闻言,心中惊道:“糟糕,糟糕。姑姑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奶奶岂非觉得她辱没祖宗先人?那定是要受责罚的了。我若能见到姑姑,一定让她早些离开。”只听萧太夫人又道:“你祖父鹤林公当年在济山为助青木旗,不幸被金贼所杀,那时你姑姑尚未出生。风旗主为报救命之恩,百般相助我太湖庄,萧、风两家结为儿女亲家,那是喜事,更是利于南北抗金大业的好事。哪知你姑姑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做出这等事来,哼!你是明理的孩子,你姑姑最疼你,今日见到她,你一定要让她回家。”
萧为却抬头看天,见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天边云层密集,道:“快要下雨了。”萧太夫人扫了他一眼,眉头一皱,华天朗笑道:“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雨又大又急,打在荷叶上噼里啪啦直响。三人奋力将船划到岸边系好,众人上得岸来,已到了一片柳林中。那林中搭起一个小凉亭,亭中躲雨的几人见到萧太夫人等纷纷喊道:“快来这边。”萧太夫人五人奔入亭中。
却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四个男子骑着马披着蓑衣从亭前疾驰而过。华天朗略皱眉头,悄声对萧天成道:“大哥,这‘江南四鬼’今日竟在西湖出现。”萧天成点头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萧为问道:“爹,‘江南四鬼’是什么人?”却见萧天成摆摆手,只得忍住不再问。华天朗向前对一农夫施礼道:“这位大哥,请问小东村怎么走?”那农夫道:“往左便是。”华天朗谢过,心道:韦氏兄弟是朝右走的,不知是什么事。
待到雨停,华天朗吩咐那舟子在船中等候,便与萧太夫人等往小东村而去。
三、绿柳林萧为慕仙子 小孤院孟雪戏众人
雨过天晴,林中清新无比。一阵悠扬的笛声从林中飞起。
萧为停步细听,华天朗拉拉他道:“为儿,快些走。”萧为却道:“二叔,这首‘梅花三弄’吹得很好。”华天朗敲了他一记,笑道:“你这孩子。”萧为道:“二叔,那‘江南四鬼’是什么人?”华天朗笑道:“你快些走,我告诉你便是。”两人疾步追上萧太夫人和萧天成。
华天朗道:“‘江南四鬼’韦氏兄弟本是武林中有名的大盗。二十年前他们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时被一个叫做高白山的人所救。那高白山的来历无人知晓,只知道他的武功颇是了得。韦氏兄弟被高白山救了后,便极少行走江湖。十年前,他们曾在江南现身,此后,便销声匿迹,不想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萧为问道:“销声匿迹?这是为何?”华天朗笑道:“这便要牵扯到二十年前一位轰动武林的奇女子。传闻这女子本是大理国的公主,她性情极是刚烈,只因与她父皇吵了一架,便离家出走,远离大理来到江南。那时,这位公主年纪尚幼,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她容貌极美,轻功颇佳,平日里来去无踪,又喜使一道白练做兵器,还在白练上挽了个铃铛,因此,人人唤她做‘飞铃仙子’,她的真名人们反而不知道了。飞铃仙子素爱管人间不平之事,许多名震江湖的侠客、久居高位的达官贵人,或是经营有道的富商,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少不了要栽在她手中。只是她从来不杀生,想来这是与她大理国信佛有关。当年栽在飞铃仙子手中的人,有些极是仰慕她的为人,有些却恨她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