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1期
断桥残梦
作者:沈 言
孟玉函大惊,伸手扶住她。见她双颊绯红,竟似抹了胭脂一般,却是红得异常,不由惊道:“铃妹,你怎么了?”段飞铃将酒壶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放声笑道:“这酒中放了蜀中唐门的剧毒胭脂泪,怎能不好喝?”孟玉函惊出一身冷汗,道:“什么?”段飞铃叹道:“我妈妈原本是皇宫药房中的宫女,我自幼略通医理,我怎不知这酒中放了什么?”
苏咏波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道:“我本该是苏家的掌上明珠,若非你害死我全家,我何需在此随你们受苦?你欺瞒我十六年,要用我做棋子,待外公外婆找到你时便威胁他们,是不是?你那么偏心,只教你女儿武功,却不把绝技传与我!”
段飞铃却叹道:“短短数日,你便有这般本事,你果然有他唐氏一门的天分。你怨我恨我,那是情理之中事,我只是未曾想到,十六年的姑侄之情便是这般……”眼泪已流了下来。
孟玉函喝道:“解药呢?”苏咏波哼道:“我既是要你死,又怎会带解药?”孟玉函大怒,便要动手,段飞铃拉住他道:“玉函,你别为难她,这毒解不了的。昔日魏文帝迎娶美人薛灵芸,薛灵芸离家之时伤感而泣。她自知此生难返故土,便为唐门制出此药,取名胭脂泪,那便是一去不返的意思。”孟玉函只觉浑身都凉透了,将段飞铃紧紧抱住,道:“铃妹,铃妹。”
段飞铃拉着孟雪道:“雪儿,妈妈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听爹爹的话。”孟雪似是明白了什么,忽然哭道:“妈妈,你不要丢下我!”段飞铃忍住疼痛将她搂入怀中,亲吻着她的脸,道:“雪儿,你不要哭。妈妈若不死,活在世上也是无甚滋味的了。”孟雪哭道:“妈妈,你不要丢下我!”段飞铃流泪道:“傻孩子,你小小年纪怎知个中道理?你不要怪姐姐,你以后也不要像妈妈这样,妈妈只愿……只愿你……”话未说完,人已气绝。孟雪一愣,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孟玉函一怔,转而盯着苏咏波,眼神极是悲愤。渐渐地,脸上竟起了一片戾气。苏咏波吃了一惊,欲逃,不想两条腿早已发软。只听孟雪哭道:“姐姐,妈妈死了,妈妈不要我了。”孟玉函只觉丹田穴忽然一痛,握着的拳头一下松开。他望着女儿,眉头一皱,心道:我总须为雪儿着想。眼神逐渐变得温和,脸上戾气也渐渐消去。苏咏波见状,心中一喜,知已逃过一劫。
孟玉函长叹一声,喃喃道:“紫妍,你姑姑为人怎样,她待你如何,你便不信自己的眼睛么?当年铃妹离家,高白山尾随而来。那时,她年方十五,武功怎如旁人说的那般出神入化?却都是高白山暗中出手相助。铃妹不为她爹爹喜爱,高白山那般疼爱她,她心中将高白山当作父兄般敬重。只是高白山太性急了些,若他不是那般逼得紧,待铃妹年纪再大些,他便不会服毒而死,更不会累得你苏家三十几人死于他手中。铃妹没有将你送走,那确是私心。她极是希望与蜀中唐门化解这段恩怨,只是那时唐门四处找她,扬言要将她挫骨扬灰。唐门又去大理,段家因此极不喜欢铃妹,铃妹一怒中便断了送你去唐门的念头。当年南湖茶楼,铃妹为保护你险些命丧在韦氏兄弟手中,我才因此与她相识。至于为何不将我夫妇武功传与你,那是我的主意,你怪不得铃妹。你是个怎样的人你自己清楚。倘若他日你学武有成,实非众生之福。也罢,也罢,苏家那么多人均是因她而死,如今这笔帐可是算清了?”
苏咏波震惊万分,道:“你,你骗我么?”
苏咏波咬着唇,转身出门。忽又转过身来,朝孟玉函和段飞铃磕了几个头,道:“姑父,胭脂泪毒性虽强,却并非不能解的。只是姑姑喝了太多的酒,她,她是自己不想活了。”便跑出了门。
九、西湖恨月下了余生 长琴断卷字露真言
崔平站在后边,见孟玉函抱着妻子、女儿哭成泪人,心中万般感叹。却听一声幽幽轻叹,崔平抬头一看,见连素清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崔平正要上前施礼,连素清却往外走去,哪知外边跑来一人,正巧与她撞上。
连素清抓住那人道:“你做什么?”那人竟是萧为。萧为哭道:“我姑姑自尽了。”连素清身子一震,松了手,喃喃道:“是么?她自尽了?”
萧为转头见到段飞铃,大吃一惊,道:“段姑姑怎么了?”孟雪抬头哭道:“萧为哥哥,我妈妈死了。”萧为一怔,扑了过去,喃喃道:“段姑姑,段姑姑怎么也死了?”
萧为哭了一阵,道:“孟雪妹妹,你妈妈死了,我也很难过,你,你不要太伤心。”孟雪含着泪点点头。萧为摸摸她的脸蛋道:“孟雪妹妹,我以后会来找你的。你好好保重。”朝段飞铃磕了几个头,出了门。
连素清叹口气,转身便走。孟玉函忽道:“素清。”连素清一愣,转过身来。孟玉函望着她道:“你去给我妻子买副好的棺木,我要出去几日,雪儿便交与你了。”
湖水清澄,月色皎洁。小船荡在湖面。四周,蛙声此起彼伏。
崔平坐在船头,迷茫地望着远处的断桥,孟玉函在舟中,已是三日未曾进食了。舱中忽然“啪”的一声,崔平一惊,奔了进去。孟玉函趴在几上,砚盒已被打翻,白纸撒了一地。崔平扶起孟玉函,见他头发凌乱,眼圈发黑,脸色也更加苍白,嘴角不住溢出血来。失声道:“先生,你怎样?”孟玉函睁开眼,将一个布包递给她道:“这是给我女儿 的。”崔平心中蓦地一寒,道:“先生,你当自己交给她啊!”
孟玉函不理会她,望着远处的断桥,微微一笑道:“断桥便在眼前了,月下的断桥好看得很哪!”挣开崔平,踉踉跄跄走到船头坐下。
断桥上行人很少,孟玉函呆呆地望着桥上,眼中出奇地有了几分神采。他有几分着急,似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却又怕自己等不到一般。
崔平不敢出声,良久才道:“先生,我们回去好么?”孟玉函没有答话。崔平移步上前,却发现孟玉函的头早已软软地耷了下来。崔平两脚一软,跌坐在船板上。
连素清抱着琴倚在门口,望着院外怅然若失,暗道:表哥,你真的不回来了么?孟雪悄悄躲在卧房门后,睁大眼睛望着她,眼中尽是不解。
连素清轻抚琴身,随心弹奏起来。月光下,黑衣拥琴,凄楚万分。连素清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激动,琴声陡地变高,便听“咚”的一声,连素清将琴狠狠掷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了片刻,连素清起身去捡琴。那琴板已断为两截,中间露出一卷画来。连素清打开画,见那画上画的是弯月如钩,石桥似虹。桥上一个白衣女子临湖而立。那女子却只能见到背影,而她的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凄楚、落寞。画旁有字如下:余自幼好解四书五经,景仰管乐先例。时值太宗晏驾,余秉承父祖鸿志,助从弟位继大统,自此君臣同心,共成大业。岂知因年少功高,深忌于亮,亮既窥伺大位已久,皇后亦素怀干政之心,焉能容余于朝堂之上?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君臣离心,实是痛愤。为求全身,余南走异乡,弃为人臣者之大义,实是无奈。癸亥年六月初七,余自开封赴潮洲,经临安,游西湖,见韩氏女断桥伤怀。噫!桥上戚戚,湖中怆然。余素感抱负难展不为人所容实为世间之大憾,然此女影孤形单,茫然于天地间,其悲其苦不次于余。余扼腕长叹,人世间岂独有余之不幸哉?昔有子期赏“高山流水”,今余南游偶遇韩氏女,万般感触实难言表。余上桥盼求一见,无奈佳人已去,止得百合花瓣数片,“春江”诗一首。余数年寻遍嘉杭各处,渺渺不得。以数步之差而遗恨终生,悲乎!余数载思念,徒寄与百花剑法。
连素清一愣,手一松,画卷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