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不过是烟雾一场
作者:宋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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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觉得蔡水清是个孝子,她也鼓励他寄钱。可是,蔡水清说,她母亲自给自足的挺好,不愿意他老寄钱。钱红说,你过年给我父母两千一千的,至少也要给你母亲寄个五百呀。蔡水清笑笑还是寄个两三百元。他说,农村开销小,不需要钱,还不如什么时候我接母亲来玩玩吧。钱红说好啊!
有一年,他母亲就来了。蔡水清真的对他母亲很好。但是,做母亲的第二天就发现她的儿子太伺候老婆、太由着老婆了。这要传到村子里,简直就是丢光了蔡家祖宗脸面。母亲心里又气又心疼,但是嘴上不说。她害怕城市里的儿子,害怕城市里的媳妇,害怕城市里的一切。因为心疼儿子,她就想做一点家务,想减轻儿子负担,结果麻烦就出来了。
她把钱红应当干洗的衣服,全部泡在洗衣粉中,用力揉搓,那些高档衣服当然死的死、伤的伤,那件钱红在正式场合最喜欢穿的2400元EPISODE的黑西装,在太阳底下,变成梅干菜的模样;婆婆她不习惯客厅、厨房、卫生间的不同的拖鞋更换要求,甚至把卧室的三十多元一双的日本草拖鞋,一双双穿到卫生间洗澡,然后一双双报废;她经常开冰箱忘了关门,把微波炉使用得像放置爆炸物;婆婆总是分不清生肉熟肉菜板、生肉熟肉器皿,更分不清生肉熟肉用刀;婆婆上街的时候,偷偷用菜油涂抹头发;婆婆喜欢在菜里加很重很重的盐。
问题确实很多很多,有教养的钱红有时憋不住,比如水洗EPISODE西装那次,她就轻声慢语地批评了婆婆。婆婆很多皱纹的黑黄脸上都是歉意的笑,一直点头,表示懂了。
这种时候,蔡水清经常紧紧皱着眉头,但是两个女人他一个也不会批评。钱红不怕蔡水清眉头紧锁,因为他可能会以延长挠背或者别的方式赎罪;可是母亲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心里非常难过。蔡水清脸色可能是不好,他会挽起袖子重新做。能改正的,他默默改正过来。有一次,下班回来,他又闻到了满屋油烟味,同时进屋的儿子和钱红一起用手在鼻子面前挥扇,好像闻到了毒气:这么重的油烟味啊!钱红一叫,儿子就大嚷:熏死人啦呛死人啦!
晚上,蔡水清到母亲房间,婉转地告诉母亲,烧菜一定要开抽油烟机,这不是乡下。母亲不安地笑了笑,低下头就擦了一下眼睛。
蔡水清坐到母亲床边,搂过了母亲肩膀。母亲说,眼睛不好,有灰尘进去了。蔡水清不说话。母亲低声说,我想早点回去了。
蔡水清摇头。蔡水清那天晚上就一直搂着母亲肩膀。
钱红有时还是会撒娇,钱红说,你妈妈身上为什么总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
钱红说,要是你也有这种味道,我绝不嫁给你。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呀?
钱红说,一种像……太阳底下、草丛中……狗屎被晒的味道……
蔡水清第一次把背转了过去。钱红很乖,钱红说,你生气了?呀,原来你也会生气。我是逗你玩的。她没有味道。
蔡水清知道钱红撒谎,母亲身上是有一种不太好闻的味道。蔡水清听了钱红的话,就转过身子,继续为钱红挠背。蔡水清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钱红悲伤绝望。当律师告诉她要有思想准备,他可能无力回天,就是说,蔡水清最终可能被判死刑时,钱红就回家一直掉眼泪。名律师没功夫听这类婆婆妈妈的事,但因为收的钱蛮多,就叫助理陪听。助理比较顽强,听了一些,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钱红,然后再向名律师汇报。助理的意见是,蔡水清的精神一定有问题。建议精神鉴定。名律师并不上心,他认为他的当事人什么问题也没有,实在有问题,就是他太好了。好得他自己也受不了啦。
助理为成功翻案的想象所鼓舞,名律师又接手了一个标的600万的经济案件,因此,就没有扫助理的翻案兴致,由他自己玩去了。与此同时,钱家动用知识界的威望,串联了许多知识名流,学术权威,联名上书,要政府从爱惜人才的角度考虑,给蔡水清一个自新再生的机会。
他们真的成功申请到了再次重新进行精神鉴定。律师助理借会见机会,暗示蔡水清配合鉴定。可不是嘛,有人为了逃避责任,不是吃屎喝尿的,就是语无伦次。有个被告人,开庭的时候,脱下鞋子就像啃烧鸡一样,啃得津津有味;很多被告就像天下最傻的傻子,和精神鉴定医生认真拉着家常。比如医生说,你几岁了?那人会说,我曾经29岁,后来15岁,现在7周岁了。比如医生又说,你为什么要杀某某呢?那人说,没杀他啊!我只是杀了一条五步蛇;或者,我听到有人对我说,不杀他,他准备炸我们新大桥。我是为民除害呐!
但是,蔡水清挫败了辩护人的阴谋,蔡水清使所有想帮助他的人都失败了。蔡水清以最不破裂的学者思维,以最流畅、最准确、最具结构的语言特征,再次协助完成了关于蔡水清是否具有刑事责任能力的精神鉴定。鉴定专家不得不再次认为,被鉴定人的认知、情感、意志行为反应完全正常,符合逻辑;其行为意志不受任何幻觉支配、病态支配、错觉支配。
结论:被鉴定人完全具备刑事责任能力。
鉴定完毕,操劳过三次的司法鉴定的专家们,火烧屁股一样,斩钉截铁地在鉴定结论签下各自大名。本次主持鉴定的精神病院林副院长,竟然把鉴定纸给一笔挑破了。
二审裁定下来的前几天,律师和助理又会见了一次他们的当事人。蔡水清态度依然很理性,始终保持文质彬彬的眼神。名律师通过省高院同学,提前获悉了大致结果。收了一位社会名流人家那么多钱,心里总有点那个,再说这个当事人也太不把杀人当一回事了。
临走,名律师问了委托人两个问题。律师说,你内疚吗?
蔡水清说,刀子捅进去的那一秒钟起,我就感觉空荡荡了。
一点都不内疚吗?
也许……就像杀了我自己。
你当时真的非捅不可吗?
是的。
第二个问题,是名律师站起来问的。准备走了,律师说,今天也不想给家里人带什么口信吗?
蔡水清歉意地笑笑:也没什么。
站起来的名律师和助理,拿出红色印泥给蔡水清在会见记录上压指模,并让他签名。其实已经没必要了,只是给当事人家里好点的交待罢了。
蔡水清签着名,突然说,有两个词我不懂,可是,我在家老是忘了翻字典,有时在家翻字典玩,又想不起来是哪两个词。今天我想起来了,你们愿意帮我查查吗?
名律师和助理说,什么词?
一个是骊歌,一个是丁忧。我不懂它们的意思。很久了。
(本文选自《福建文学》2003年第1期,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