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不过是烟雾一场
作者:宋 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须一瓜因小说《淡绿色的月亮》成名以来,一直以擅长写社会中人的隐秘的内心世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对人物心理的分析细腻而深刻。小说《雨把烟打湿了》以短小的篇幅写了一个杀人犯的故事,通过蔡水清的故事印证人超越自己的艰难,体现了弗洛伊德对人的三个层面的分析,蔡水清这一人物是须一瓜小说中的一个典型代表。
一
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生理的、本能的、无意识的东西,追求生理层面的满足;“自我”是理性的、通达事理的是可以控制的;“超我”负有监督本我的使命,具有自我观察,为自我规划理想的功能。长相粗鄙的男主人公蔡水清“来自连正常的苹果都没有看到过的贫困的农村”,却和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钱红成为了夫妻。这中间的落差决定蔡水清不得不改变自己,因为他的过去是落后的象征,要融入文明的阶级中他必须如此。所以他在要压抑那个“把浓痰吊含口腔里说话,半天不吐”、“吃饭发出猪嚼食的欢快动静”、“打出整个村庄都能听见的、歌咏似的喷嚏”等等缺乏教养的本我,努力接受钱红改造。通过自我的控制成为一个有教养和风度的绅士。他既敢于追求钱红,实际上表明在蔡水清的潜意识里是渴望一种被众人认可的高雅生活方式的,他能够接受钱红的改造,拼命讨好钱家的人,毫不犹豫地甩掉那个受人白眼的本我,用自我来束缚自己也证明了这一点。
蔡水清通过一点一滴,滴水穿石的精神得到钱家人的认可,在各个角色上都扮演得很好。尤其是对待妻子方面,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丈夫,他能给妻子擦脚、挠背、打扫卫生间、冒雨买菜做妻子爱吃的菜等等。对待钱红的父母他能给岳父一点点的撬山核桃,去钱红姐姐家出门要带走垃圾,所有的一切都说明粗鄙的蔡水清改造的多么成功啊。他可以说是完全符合了钱家的要求。但是谁又能否认蔡水清不是带着一个人格面具呢?“人格面具(person)实际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我’,我们表现给别人看到的我们自己。”①蔡水清在人格面具下努力做到符合知识分子家庭的标准的同时也在努力掩饰一些什么。荣格认为“我们倾向于掩藏我们的阴影,同时也倾向于装扮我们的人格面具。当我们把自己认同于某种美好的人格面具的时候,我们的阴影也就愈加阴暗。两者的不协调与冲突,将带来许多心理上的问题与障碍。”②蔡水清的阴影就是他的出身,他那个贫穷的家乡是不想被人看到的,所以他不让钱红回老家,自己也不大回去,而且很少给家里寄钱。他的潜意识里是想抹去过去他曾经的经历和成长的背景,他想通过拒绝过去更好地融入现在的生活氛围之中。他的这一拒绝的姿态表明他自觉的隐藏本我,用自我束缚实现一种认同。
二
蜕变意味着新生,也伴随着阵痛,也是人的改变要付出的代价。“本我”的压抑与遮蔽并不意味着丧失,过度的忽略会造成人的一种分裂。蔡水清虽然连自己都越来越认同自己的角色,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打来”,这种惆怅是他长期以来的情绪反应,他需要的东西在他内心深处已不想面对。
小说详细叙述的是蔡水清在一个下雨天的遭遇,他在这个雨天的遭遇是他生活的一个侧面。为了妻儿和朋友他被雨湿了三双皮鞋、四套衣服,而且关节因为下雨也非常的疼,但是他仍是对所有人很服从,他已不习惯对人说“不”。所以他一次次地在雨里奔波。特别是去赴约,他并是心甘情愿的,他内心是很烦躁的,但他的修养让他不能不去,如弗洛伊德所认为的“自我的任务是使‘本我’与外界社会更好地协调,并采取某种方式转移不能被社会所接受的本能冲动”③。蔡水清面对事情时基本是按这一原则协调的,他牺牲自己来让别人高兴。
文中有一个细节写蔡水清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也有做贼的感觉,因为钱红家的人鄙视看电视。这里蔡水清已达到“超我”的层面,没有别人的要求他自己就认为做这种事是不对的,他的快乐要求在这种超人状态下已不能实现。但他后来给岳母打过电话后,看一个混混当官的古装戏就觉得特逗,其实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俗人。他的人格面具下绅士的高雅造成他的分裂,他必须在对别人好后才能享受自己的快乐,这种对自己的无法自私已是一种不正常。
这种分裂与牺牲在对待母亲上他更是矛盾的。作为一个儿子他是希望孝顺母亲的,但是母亲的生活方式有的是他现在的状态无法肯定的,因为他更是钱红的丈夫。母亲在他家的行为是一个母亲出于对儿子的爱,而这种爱给儿子带来的却是麻烦。面对流泪的母亲他能做的也只是一晚上搂着母亲的肩膀,此外他无法对母亲尽一份心。更为决绝的是母亲在老家时他也很少寄钱,当他的人格面具与阴影发生冲突时,为了他的现在,他选择牺牲母亲,这种牺牲在他心中是很难释然的,最后他提到“丁忧”这个词时也是一个很好的心理暗示。母亲去世后他的大哭不止并不能看作是矫情,更应该是他内心痛苦无奈的表达。
蔡水清为了在别人眼中实现一种角色认同,还干了许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不停地考GRE,结交不感兴趣的朋友,别人满意了,但他自己却只能“惆怅”。如果说一开始的改变是为了爱情迫不得已,后来的改变则是一种习惯状态下的自觉。人格面具修饰与装扮的越多,他就越没有自己,心理上产生问题与障碍成为一种必然。当律师见到蔡水清时第一个感觉是“他的当事人长得太像一个民工了”,说明蔡水清想融入钱家的失败。这一失败在蔡水清碰到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司机时他自己就发现了。他要消灭的是另外一个自己,而出租车司机无疑成了一个蔡水清不想面对和逃避的自己的另一面,杀了这个人,在他那种心态下是不奇怪的。
三
蔡水清的选择一直以来是自觉的,正是他的这种自觉使他的蜕变痛苦被忽略,他已无法正视自己,别人就更是习惯他的那个人格面具下的蔡水清了。所以当蔡水清被认为杀人时,没有人能相信。
在日常生活中大家已经习惯蔡水清所做的奉献了,大家只是认为他太好了,所以一切是应该的。尤其是作为妻子的钱红,她无条件地享受蔡水清所做的一切。蔡水清对钱红的体贴在钱红看来是丈夫对妻子的体贴,但是为什么蔡水清在家里要做一个保姆型的丈夫,是有一个文化身份的不平等在那儿的。钱红是来自文明的背景下,而蔡水清的文化背景使他只能在妻子面前矮一截,这一切使蔡水清的奉献成为一种义务。蔡水清在下雨能给妻子买鱼做菜,钱红是满意的,但是作为一个妻子她却没想起问一下蔡水清的关节炎是否会疼,这与其说是钱红的忽略不如说是她没有养成关心丈夫的习惯。当钱红说自己的婆婆身上有一种味道,蔡水清生气时,钱红说“原来你也会生气”,可见蔡水清连气都不敢在老婆面前生,与生俱来的身份差异使蔡水清无法享有一个丈夫应有的权利。
朋友在下雨天非要请客,钱家人让他不停地考GRE准备出国,所有的安排蔡水清都只能接受,如同在妻子面前一样,他不能拒绝。从来没有人关心他的感受,他的想法,他想要的是什么,蔡水清只能服从,因为他是蔡水清,否则就不正常了。文中有一个细节很令人回味,蔡水清给岳母打电话时,钱母提到钱父的咳嗽,蔡水清诚惶诚恐地要去看望,而谁关心他雨天关节炎会不会犯病呢?是别人无意之过,还是蔡水清本该别人忽略呢?所有的人都在肆无忌惮地习惯性地享用蔡水清的好,而蔡水清只能如孺子牛一般。这是他人自私还是蔡水清的无私造成的呢?蔡水清的悲剧也证明了两个阶层的融合伴随了太多的牺牲,太少的收获。
蔡水清杀人后,拒绝为自己辩护,不仅如此还努力证明自己很正常,非选择死路一般。他之所以放弃生存的欲望,是他觉得一切失去了意义。当雨把烟打湿后,没有了朦胧的烟,浮出一片清晰,让他认清了自己究竟是谁,他是蔡水清,成为另一个人何其艰难,超越自我所伴随的痛苦,他也许是在杀人的那一刻有了最深刻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