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不过是烟雾一场
作者:宋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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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父母态度很明确。他们找到一个机会,与钱红个别交换了意见。他们始终和颜悦色。他们说,我们不是嫌他丑,更不是嫌他穷。但是,我们想告诉你的是,西方人认为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数百年时间是有道理的。一个农民(我们是指一种劣根)恶劣的基因不可能读了几天大学就彻底改变。你要谨慎考虑。随着生活的展开,你就会看到很多你忍受不了的东西,这还不单单是影响你,而是关乎你的后代的问题。
钱红的哥哥、姐姐态度要比父母激烈一点,尤其是姐姐,她说,你是昏了头吗!兄姐们直截了当地说,嫁给他你不可能幸福!
国庆一过,钱红和蔡水清走了。之后,钱红父母和兄姐们到处找关系,要把钱红调回来,远离蔡水清,结果,钱红的单位不好落实,而蔡水清一联系,好几个单位愿意引进这个人才,蔡水清就反而先调到这个城市。钱家人暗恨钱红不懂事,又不知如何是好,紧急托人介绍了数名小伙子,钱红根本不搭理,勉强搭理了也不来电。
蔡水清的学术成果比较突出。本地政府不仅给予特殊人才津贴,年终的时候,还因为一个科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项目发给了一个4万元的小红包。可能是钱红不在身边,蔡水清学术业务和感情投资两手抓,两手硬。他经常到钱家看望老人家,开始,钱红父母很排斥他,礼物都谢绝了,有时他在客厅,半天没人和他说什么话,大家都体面地忙碌着。但是,蔡水清很宽厚。再说,高级知识分子,碍于面子,从来说话和气文雅,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令蔡水清难堪,更不会下逐客令。蔡水清就还是常去;有时只是一个人在沙发上看掉一本杂志,逗逗猫,就说,伯伯、伯母我走了。
大约只是过了一年半,钱红的妈妈突然在电话里对钱红说,小蔡这孩子其实很上进。农村的孩子,就是淳朴厚道哪。再下来,有关蔡水清的表扬,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多了起来,最后竟然是钱红爸爸问钱红,如果感情确实好,是不是就办了?好早点调回来。
钱红就和蔡水清结婚了。钱红就回来了。
回来后,钱红才知道,今非昔比了。蔡水清已经征服了钱家世界。现在的父母、钱哥钱姐都向着他,钱红抱怨蔡水清什么,家里任何一只耳朵听了,都会为之热诚辩护。
有一次,钱父遭遇车祸,母亲当场血晕,子女们又凑巧都联系不上。那时,刚出差才下飞机的小蔡,一接电话就像救火一样赶过去。正巧医院电梯坏了。是小个子的蔡水清把大个子的钱父,一层一层硬是背上了15楼手术室;小蔡一个人又是挂号、又是看护,楼上楼下飞奔,挥汗如雨,等钱红兄姐赶到,父亲的手术都快完成了,蔡水清又赶回去为钱红父母做高汤点心了。
当然,这是很多人都可能做到的事。但是,钱红对律师助理说,你不知道,还有很多你无法想象的事。比如,我父亲爱吃山胡桃,蔡水清哪,总是一买三五斤,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用专门购买的吃螃蟹的成套工具,一小块一小块地将山胡桃肉撬挖出来,然后,用保鲜袋盛着放在冰箱,等去看我父母的时候一起带去,有时撬多了,就叫我和儿子送去;我父母过意不去,可是,蔡水清他说,老人吃点坚果类的东西好。你们牙不好,我呢,正好喜欢做这事,我把它当游戏呢。
我想我父亲可能吃掉了几十斤的山胡桃了。现在,我母亲看着冰箱里的没吃完的胡桃肉,就抹眼泪:那都是水清一只一只撬挖出来的啊。
我姐姐后来非常羡慕我。她说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出生、地位、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外表都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人,是你嫁给了那个具体的人。我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吗,蔡水清每次去她家,离去时总是主动把她家门外的垃圾带下楼,你说,这事哪个客人能做到?我姐姐相信,天下恐怕除了蔡水清,谁也做不到,连猪八戒也做不到。你说,这样的好人会杀人吗?
律师助理在眨眼睛。他没有表态,但是他心里在大声呼应,是啊,怎么会呢?这么好的人都会杀人,这世界不疯了才怪。
钱红从嫁给蔡水清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她就进入了难以置信的甜蜜生活中。开始的时候,她会和单位的女同事不经意地聊到一些——比如,那次,几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说到第一次剃腋毛。钱红说,有一次,蔡水清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因为穿着无袖衫,手拉着汽车吊环,暴露出浓密腋毛时,他受到刺激。一进家门,他就到钱红跟前。当时钱红在躺椅上看小说,蔡水清举起钱红的胳膊。钱红的腋毛并不多,但蔡水清温柔地说,我帮你剃整洁吧,不会弄疼你的。
钱红很快发现,诉说这些事的时候,女同事们看她的眼光是复杂的,那种感觉真的很难说清楚,好像是不相信,好像又有点厌恶,好像有点酸,有点呛,说不清楚,但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让钱红感觉她们可能会在她背后就这个问题,展开更多的讨论和分析。钱红是个聪明的女人,后来,她就再也不说了,她有比这甜蜜得多的事,但再也不能说了,因为她明白了,周围的怨妇那么多,她也觉得自己的幸福不会有人相信的。
蔡水清的母亲从乡下来了,钱红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她欢迎婆婆住下来,亲切真诚地请求婆婆多玩一些时候再回去。钱红从来没去过蔡水清的家,蔡水清说,他家的老屋总是闹鬼,他说他自己也见过两次鬼,都是同一个长辫子的长腰女人。钱红就很害怕,她就告诉她母亲,她母亲也很害怕,说农村有的地方真的有脏东西。钱红父亲严厉斥责了母女俩。但大家就不再提钱红去他们家的事了。实际的情况是,蔡水清家太穷苦了,煮猪食和煮人饭的只有同一口锅,甚至没有切猪草的板,翻开草席切菜,盖上草席就睡觉了。
水清母亲去世的时候,钱红小声地说,我要不要跟你回去?蔡水清说,别请假了。我去就是了。钱红害怕脏东西,蔡水清叫她别去,心里就松弛下来;蔡水清不愿意钱红去。因为钱红去了,没进门就会看见水田边,一栋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昏暗房屋,已经歪斜向右边。如果在城市里,早就被房管部门贴上危房标志,不许人居住了。一进门,钱红就会踩在他家三合土的泥地上,有水的地方就泞泥起腻;钱红马上就会看到靠右手的地上,像城里蹲式厕所一样的黑地灶,几只不圆的黑旧钢精锅歪在上面;昏暗和陌生中,钱红想拉灯,马上就感觉到细细的红塑料电灯拉线,和四壁一样,黑糊糊、黏腻腻的,那是近百年老灶火燎烟熏导致的;钱红还会看到他们家根本没有餐桌,碗筷是摆在一个老式的啤酒木箱上;钱红还会看到左手这边,他们家的不知哪里传下来的黑漆窄长木橱,只剩三只腿了,还有一边用石头顶着,菜橱里几十年都一样,里面有咸豆角、酸菜头、前一餐剩下的煮茄子或者半个剥皮地瓜什么的;家里最鲜亮的,可能是垫在这个菜橱里的去年的漓江风景图挂历。
钱红还会走进里屋,她马上就会看见一个到她大腿那么高的大尿桶,当然是积了至少半个月的产量,因此上面浮着一层带点粉质感的膜。她会惊异,闻不习惯,但这是肥料;她还会看见他母亲的床,用了几十年,根本看不出什么颜色的乌灰的被子,从来不叠的,蚊帐也是从小记忆中就那么吊着,乌灰得也看不出原来是不是白色;如果钱红再敢蹬上大尿桶边的那架歪斜的、悬空的粗木梯,她就上了阁楼。她就会看到蔡水清和兄弟姐妹都是睡在草铺上,每个铺位一摊稻草。分家了,出嫁了,上学了,走了的兄姐的铺位,稻草就很零乱,像是老鼠搬弄过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赶回家乡的蔡水清嚎啕大哭,不断以头撞墙,以至哥嫂们姐妹们认为他在演戏。后来看到蔡水清一下掏出5000元,兄弟姐妹才放弃评论。可是,有一个厉害的嫂嫂还是觉得他这人没意思:人活着不孝敬,死了做给谁看。是啊,蔡水清自从上了大学,就好像背叛了家乡。甚至很少寄钱,过年总不回家,寄个两百三百的就完事了,可是,他母亲一直非常为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