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五种岳阳楼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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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那从政治上到生活上全方位获得解放的兴奋之情,没有直接抒发,而是用诗人的对洞庭湖的感觉来体现的。虽然他遭遇的灾难比杜甫不知要严酷多少倍,但他获得解脱后的心情却比杜甫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一方面,他的个性如此;另一方面,他的人缘似乎也比较好。当遭难之时,他是很孤立的,弄到“世人皆欲杀”的程度;可是一旦解脱,又所到之处宴请不断,甚受地方官和亲友的欢迎。杜甫为国家命运而陷于痛苦,甚至连生计都很难维持,传说他长期饥饿,一旦有朋友赠送牛肉,竟死于大啖。而李白却不一样,总是对酒当歌,豪情满怀。同样面对洞庭湖,他不像杜甫那样痛苦,好像战乱,亲人的离散,政治上的灾难,自己身家性命和政治、道德形象的危机均不存在,一切都抛在脑后,只顾眼前的欢乐。全诗只写一个“醉”字。这个“醉”字,第一次点明是在题目上。一般诗人,在题目上出现过的字,尽量回避,而他却相反,第二次,在最后一句,又点了这个字,不过不是直接表现自己的醉态,而是写自己的醉想。什么样的醉想呢?醉得还不够过瘾,醉得还不够精彩。要怎样才过瘾呢,才够精彩呢?这是个难度很高的课题。因为自己的醉态,已经写过很多,许多名句早已经脍炙人口。如《将进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还有: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
醉到这种程度,其姿态之浪漫,之超凡脱俗,可能是无以复加了。如今又来写醉,该从何处出新呢?李白毕竟是李白,虽然他已经年近六十岁高龄了,但他的想像,他的豪情,仍然不减当年。他的想象从人转化到酒上,又从酒转化到眼面前的洞庭湖水上。诗人神思飞越,让洞庭湖里的水都变成酒。这样,感情够极端的了罢?但还不够。要让感情更强烈,就要让酒更加无限。那眼前的君山,占据了湖面,这毕竟是个遗憾。那就把君山给铲除掉,酒不是更加无限了吗?这就是第二层次的极端。这个极端是李白在《襄阳歌》中曾经想象过的: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按《将进酒》和《襄阳歌》的想象,接下去应该是,诗人要豪情满怀地痛饮了。但是这样写,就是想像的重复了,这是李白不屑为的。他的想像来了一个急转弯:他不喝了,他不醉了。他的第三层次的极端是: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让洞庭湖的水都变成了酒,结果醉死的不是自己,而是洞庭湖。《唐诗摘抄》说:“放言无理,在诗家转有奇趣。”(陈伯海《唐诗汇评》(上),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90页)从实用价值来说,这的确是无理的;但从审美情趣来说,却是有趣、有情的。诗人的审美情趣从实用理性中解放了出来,不讲理了,就“无理而妙”(吴乔《围炉诗话》)了。妙在无理中不但有情,而且有情感的逻辑。为什么是洞庭醉杀了呢?因为这里的景色,这里的氛围,这里的友情和亲情醉人。但李白不说友情和亲情,而是说秋天。因为这里的君山、湘水,巴陵、洞庭的美结合在一起,最能代表其美的,乃是洞庭秋色。文字上是说洞庭秋色为酒所醉杀,实际上是诗人把自己醉杀,同时也让洞庭的秋色醉杀了。在这种秋色上,水之滔滔,乃酒之滔滔;酒之滔滔,乃情之滔滔。洞庭之酒,秋色之醉,乃诗人之醉。秋为酒醉杀,是实写;人为秋色醉杀,是虚写。“醉后发清狂”之意,在第一首中没有完成,到这第三首,终于把狂态写了出来。弄到洞庭与我同醉、分不清是洞庭之醉还是我醉的程度,还不够狂吗?狂得还不够精彩吗?
这首诗,把李白激情澎湃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这也只是李白艺术个性的一个方面。同样是在洞庭湖岳阳楼上,李白还有一首《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也是很经典的: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如果说前面一首抒写的是激情,以强烈的、极端的感情取胜,而这一首则以潇洒的感情见长。“楼观岳阳尽”,是不是说没有比岳阳楼更精彩的了?“川迥洞庭开”,站在岳阳楼上,山很遥远,洞庭很开阔,并没有“却君山”才好让湘水平铺而流动的冲动。相反,在天水一片境界中,目送大雁的远去,令人把忧愁忘却了;山头的明月,美好得好像是山专门奉献给自己的一样;人如天上下榻,喝醉了酒,一任凉风衣袖吹得飘舞起来。和前面的那首相比,这是一种很轻松的自如境界,大雁、明月、云间、天上、下榻、行杯、凉风、舞袖,均没有将世界作大幅度的变形变质。这是因为,前面的那首,强烈的激情撞击着诗人的感觉,使之发生形变与质变;而这一首,则不是强烈的感情,而是一种潇洒的滥情,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感觉、意象以其自然状态来渗透感情。
第四种,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宏大而又渺小的洞庭湖
从这首诗题目中的“赠张丞相”,联系到诗的后面两联“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显然是要这位权贵加以提拔的意思。这样的写作目的,说起来有点煞风景。但千年来的读者,很少对此苛求,历代诗话中赞赏有加者比比皆是。原因是孟浩然巧妙地把自己的意图和洞庭湖的风景观赏交融在一起。前两联完全是自然景观的描绘:“八月湖水平。”这个“平”字起得从容不迫。平,就是水很满,很充盈,同时视野很辽阔,一望无际。写到这里,还只是自然景观的特点,没有显出很浑厚的精神内涵来。第二句:“涵虚混太清。”太清,就是天空。把水面的平,和天空连成一片,结成一体,空间无垠,气魄就比较宏伟了。天连水,水连天。这里有几个字,是很有内涵的。一个是“虚”,就是没有具体的形,上下天光,烟波浩渺。这是个什么样景象呢?还有一个“混”。这个“混”和前面的“含”结合起来,有点接近现代汉语的“含而混之”,互相渗透,互相融通,没有边界,“至道之精,窈窈冥冥”(《庄子•在宥》)。人的目光,人的身影,就融入这样的宏伟气象之中,人的精神也就不由自主地超越、宏大起来。这两句,一般读者可能觉得并不特别精彩,但是明朝的诗评家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虽律也,而含古意。皆起句之妙,可为法。”(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1999年,第528页)这就是说,虽然是近体的律诗,但是却是有古诗的意蕴。什么叫做古诗的意蕴?就是不讲平仄,不讲格律,文字比较古朴,情感比较收敛,平平静静,但有浑厚的意境。这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联系到前面杜甫《登岳阳楼》开头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也是五律,同样是很平静的情调,很朴素的语言。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往往有所不同,七言律不论是感情还是文字,都相对是比较华彩的。
接下来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千古名句。和前面的诗一样,也是写洞庭湖的波澜的,不过不是从岳阳楼,也就是从湖南这一边看洞庭湖,而是从另一边的湖北看洞庭湖,也是烟波浩渺、气象万千的。“气蒸云梦泽”,说的是,烟波之气,蒸发到长江中游两岸云梦泽。这个云梦泽,不是当时的地名,而是古代的地名。这样写,有一点古典文化的意味。这当然是想象,从空间上拓展,气魄的豪迈来自想像空间的宏大。“波撼岳阳城”,这本来是一种错觉。洞庭湖的波澜如果真的要撼动岳阳城的话,那就是一种灾难了。这里强调的是,洞庭湖的波澜起伏,如此宏大,好像岳阳城在起伏一样。这一联之所以成为千古名句,就是因为,气蒸云梦的空间感和波撼岳阳的运动感二者结合起来,不但宏大,而且惊险。这两句诗,和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齐名,但一般诗话家,以为不如杜甫,可能是因为杜甫不但有空间感,而且有时间感(乾坤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