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五种岳阳楼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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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种,范仲淹《岳阳楼记》:豪壮悲情的岳阳楼
  
  对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知内情者往往以为,如此雄文,必然身临其境,观察入微,通篇都是写实。其实不然。当年范仲淹下放邓州(在今河南),根本没有可能为一篇文章而擅离职守,远赴岳阳。据岳阳楼现存资料,当时滕子京请他属文,只给了一幅巴陵胜景的图画,范仲淹就据此写成这篇千古名篇。
  我们先看看身临其境的滕子京是怎么写岳阳楼景观的:
  
  东南之国富山水,惟洞庭于江湖名最大。环占五湖,均视八百里;据湖面势,惟巴陵最胜。频岸风物,日有万态,虽渔樵云鸟,栖隐出没同一光影中,惟岳阳楼最绝。(方华伟编《岳阳楼诗文》,吉林摄影出版社,2004年,第8页)
  
  可见用笔甚拙。至于他的词《临江仙》所描绘的岳阳楼,就更简陋了: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八百里洞庭在他笔下,竟然只是“天连水,水连天”,“分外澄清”,剩下就是孟浩然和钱起的著名诗句的袭用。这位很热爱诗文的滕子京,并不是瞎子,而是缺乏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表达这种感受的语词。而没有到过岳阳楼的范仲淹则相反。能不能写出东西来,不仅仅在于眼睛看到了多少,而且更重要的是,心里有多少: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滕子京也说到了洞庭湖的“胜状”,据五湖之广,八百里之雄。但范仲淹强调了洞庭湖和长江、远山的关系,在“衔”字和“吞”字之间,有一个隐喻(口),使长江和君山都在洞庭湖的吞吐之间。滕子京的“日有万态”、“渔樵云鸟”、“出没光影”,用笔不可谓不细;然而,比起“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却显得笔力稍弱。水准的差异,不能仅仅用思想境界来解释。滕子京和范仲淹一样,也是抗击强敌入侵的将军,又同为遭受打击的志士。也许更不可忽略的,是艺术修养的层次。文章是客观的反映,同时又是主体精神的表现。主体精神和客观对象,本来是分离的。文学形象构成的关键,就是把客观的(山水的)特点和主体的(情志)特点结合起来,光有观察力是不够的,最关键的是要以想像力构成虚拟的境界,以主体的情感、志气对于客观景观加以同化,进行重塑。这就需要化被动的反映为主动的想像,想像的自由取决于主体审美的优势。和范仲淹相比,滕子京缺乏的正是这种审美主体的优势。
  这从《岳阳楼记》的开头几句,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这一点审美主体的优势,对于范仲淹来说,不过是“小儿科”,不值得留恋。对于气势如此宏大的自然景观的概括,他只轻轻一笔“前人之述备矣”,就搁在一边了。他的审美主体的优势,不但凌驾于现实的山河之上,而且凌驾于气魄宏大的话语上。其实,他所轻视的“前人之述”,并不太俗套,至少目光远大,视野开阔,气魄雄豪。但为什么他不屑一顾呢?因为在范仲淹看来,把精神聚焦在自然,甚至人物风物上,以豪迈、夸张的语言来描摹,是此类序记体文章的惯例。长江四大名楼的序记文中最早的《滕王阁序》就是这样的:
  
  星分轸翼,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站在地理位置的制高点上,雄视八方,历数人文,以华彩的笔墨,尽显地理形势和人文传统的优越,其基本精神,不外是一首颂歌。王勃以风流的文采,华赡的词章,调动锦心绣口,带出沧桑感喟,少不得还要对嘱文主人恭维一番。范仲淹显然以自己审美优势,从这样的话语模式中进行了胜利的突围,气势凌厉地提出:
  
  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这一句组,干净利索地从地理形胜,转入到人情的特殊性上来。第一,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迁客骚人”,是政治上失意的,有才华的人士面临此境感喟(作者在这里,是不是有点自况?);第二,不是一般的感情:“得无异乎?”有异于常的、有特点的感情,而不是模式化的感情。
  文章的立意之高,关键就在这个“异”字上,就在这异乎寻常的思想高度上,不屑于作模式化的颂歌,不屑于作应酬的恭维,而是在这样宏大的景观面前,展开情感和志向的评述。关键词“异”字,不是单层次的,而是多层次的。作者从容不迫地、一层一层地揭示“异”所包含的情志的内涵。
  第一层,在悲凉的景色面前,岳阳楼上文人的情感:
  
  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触目伤怀,登高望乡,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忧谗畏讥,悲不自胜,从王粲的《登楼赋》以来,就确立了这样的母题。其思想境界,并不完全限于个人之哀乐,多少与民生国运相关。这种情感以悲凉、孤独、无望为特点:
  
  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
  
  但在范仲淹这里,境界却不一样:
  
  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把悲凉的情感与这么宏大的空间视野、这么壮阔的波澜相结合,是很有一点特“异”气魄的。但是,就是这样的特异胸襟,范仲淹对之未置一赞词。
  第二层,写的是春和景明的季节,则产生了另外一种特异的,和前面的感情完全相反的感情: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在同样一个现场,在明朗春光中享受大自然的美好,情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生气勃勃,神思飞越。要知道,在中国文学史上,写悲凉的成就是很高的,杰作比比皆是;而写欢乐的感情,却寥寥无几。难得的是,范仲淹把欢乐写得气魄宏大,文采华赡。但范仲淹却以为,这样的喜和前面所表述的悲,都不是理想的境界。范仲淹提出,还有一种“或异二者之为”的境界,这种境界,“异”在什么地方呢?正是我们要注意的第三层: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以物喜,就是不以客观景观的美好而欢乐;不以己悲,就是不以自己的境遇而悲哀。以一己之感受为基础的悲欢是不值得夸耀的。值得夸耀的,应该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不管在政治上得意还是失意,都是忧虑的。这种忧虑的特点,首先是崇高化了的:不是为君主而忧虑,就是为老百姓而忧虑,其次是理想化了的:人不能为一己之忧而忧,为一己之乐而乐。在黎民百姓未能解忧、未能安乐之前,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管是进是退,不管在悲景还是乐景面前,都不能欢乐。这种理想化的情感,不是太严酷了吗?甚至,这样高的标准,不要说一般文人达不到,就连范仲淹自己也是做不到的。他自己就写过一系列的为景物而喜、以一己而悲的词。比较著名的如《送韩渎殿院出守岳阳》:
  
  仕宦自飘零,君恩岂欲偏。
  才归剑门道,忽上洞庭船。
  坠絮伤春道,舂涛废夜眠。
  岳阳楼上月,清赏浩无边。
  
  这里的送别,不仅是强自安慰朋友不要埋怨君恩之“偏”,对于见柳絮而伤春、听夜涛而失眠,也没有反对。至于那篇更有名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不是因明丽的景物而引起乡愁,引发一己之悲吗?而且不是一般的悲凉,而是沉浸于悲抑的情绪。作为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军,乡愁如此之重,不敢高楼独倚,追求做梦的解脱,甚至连借酒浇愁都触发了眼泪。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并没有特别交代说,他的忧愁是为君为民的。这不是言行不一吗?不是虚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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