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五种岳阳楼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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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昔闻,意思大概是久闻大名,今日终于来到。这好像是大白话,没有什么特别的诗意,有点煞风景。这在杜甫的诗中,似乎不是个别现象。杜甫号称“诗圣”,却往往不讲究开头。《春夜喜雨》的开头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望岳》的开头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都是很平淡的文字。律诗一共八句,一般说,每一句都不能轻易放过。但这里却基本上是叙述,没有形容,没有夸张,没有抒情。当然,一开头就激动,杜甫不是不会,可是总不能每一首都一样激动(像《登高》那样:“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以平静的感情,以朴素的文字开头,是不是也自有其魅力呢?杜甫对此好像有点偏爱。又如《春宿左省》: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岳,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别房太尉墓》: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都很平静,并不是很激动的样子。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的体裁,都是五律。而同样是杜甫的律诗,七律就很少这样(如上述《登高》的开头两句)。这可能不是偶然的。五言诗虽然只比七言诗少两个音节,但是其风格要比七言高雅古朴得多。这表现在文字朴素无华,在情感上则内敛,不事张扬,不轻易激动,更不轻易以文采取胜。再看下面的句子: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按理说,登岳阳楼的人,目力所及,是无法窥见吴楚大地全貌的;可是杜甫在这里却夸张地说:吴楚被洞庭分成东南两片,而天地也就在这片水面上日日夜夜地沉浮。一个“浮”,不着痕迹地把苍茫大地变得轻了,也把洞庭湖反衬得极目无垠而且深沉浑厚了。这一句可能是受到曹操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的影响。曹操的原文是: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不过曹操说得比较朴素,用了两个“若”,是明喻;而杜甫干脆就把假定性从字面上省略了。从修辞上来说,直接用了“坼”和“浮”,是暗喻。这个“浮”字,可能是唐诗人十分欣赏的。王维《汉江临泛》: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这还只是波澜的涌起,造成城市(郡邑)的浮动的感觉。而杜甫却是乾坤、大地和天空日日夜夜地浮动,想像的气魄更为博大。这不仅是湖面的浩淼起伏,而且是精神空间的宏伟和辽阔。在登高的场景中,把自己的情绪放在尽可能宏大的空间中,使感情显得宏大,这是杜甫的拿手好戏。这一联,得到历代诗评家的喝彩:“气压百代,为一方雄浑之绝。”(陈伯海《唐诗汇评》[中],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270页)但是,杜甫又不完全停留在高亢的音调上,常常是由高而低,由历史到个人: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明明是个人的痛苦,有关亲朋离异的,有关自己健康恶化的,这可能是小痛苦,但是杜甫却把它放在宇宙(乾坤)和时间的运动(日夜浮)之中。这气魄,就宏大而深沉了。当然,这并不完全是技巧问题,而是诗人总是把自己个人的命运、亲朋离散、老病异乡和远在视线之外的战乱(戎马关山)、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种境界是够宏大的了,但是他随即又转向了他个人的命运,而且为亲朋信息杳然和自己的老病而涕泗横流起来。这不但不显得小家子气,而且以深沉的情绪起伏来调节他的情感节奏。《杜诗说》的作者说这首诗:“前半景如此阔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这种“阔狭顿异”,也就是情绪的大幅度起伏变幻,事实上也就是杜甫本人在《雕赋》中所说的“沉郁顿挫”。在《登楼》中,则是: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他个人的“伤心”总和“万方多难”的战乱结合在一起,这就使得他的悲痛有了社会的广度。为了强化这社会性的悲痛,他又从“天地”的宏大空间、“古今”的悠远时间两个方面充实其深度。杜甫的气魄,杜甫的深度,就是由这种社会历史感、宏大空间感和悠远的时间感三维一体地构成的。哪怕他并不是写登高,他也不由自主地也以宏大的空间来展开他的感情。例如《秋兴》八首之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借助“兼天”、“接地”的境界,杜甫表现了他个性宏大深沉的艺术格调。换一个人,即使有了登高的机遇,也不一定能表现出宏大深沉的精神力量来。但是,在注意到杜甫精神空间的博大的同时,我们不能忽略《登楼》《秋兴》八首之一和《登岳阳楼》的明显不同。前者比较富于文采,比较富于激情;而《登岳阳楼》的语言则比较朴素,情感比较内敛。“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除了孤舟的“孤”以外,别无形容词。“戎马关山北”,似乎只是叙述。“凭轩涕泗流”,有点实话实说。但是,文字的平实,和内在情感的含量,恰成对照。这种特点,不是偶然的,联系到我们已经学习过的《望岳》(岱宗夫如何),也是五律,因此可以肯定,这是与杜甫所运用的五言律诗这样一种特殊形式有密切关系的。
在唐五言律诗中,杜甫成就最高。不但和七言律诗相比,就是和五言绝句相比,其五言律诗也以语言朴素,“忠厚缠绵”(《四库全书总目》卷173)见长。杜甫这首诗作,古朴而浑厚,乃唐诗上乘之作。 胡应麟在《诗薮内篇》卷四中说:唐代五律,经过陈子昂、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的“典丽精工”,到王维、孟浩然、储光曦、韦应物的“清空闲远”,又经过高适、岑参,“虽自成趣,终非大手”。除了李白以外,只有杜甫,“气象巍峨,规模宏远,当其神来境诣,错综幻化,不可端倪。千古以还,一人而已”。而且认为,五律之“宏大”者,则以这首为代表(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一],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4页)。这个评价也许有点绝对化,但从中可以想像杜甫的五言律诗在权威诗评家心目中无可匹敌的地位。
第三种, 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岳阳楼前浪漫的洞庭湖
这首诗选自作者的一组诗中。组诗当是李白流放遇赦以后,在赴亲友的筵席后所作。有亲戚招待,又可游山玩水,这时的李白,心情是比较轻松的。前面两首是这样的:
今日竹林宴,我家贤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
船上齐桡乐,湖心泛月归。白鸥闲不去,争拂酒筵飞。
从艺术水准来说,这两首都属一般。第一首,第一句是把参与的人士都称赞为“竹林”的贤士;第二句,奉承族叔贤良;第三、四句,是自我表现,而这个自我的特点,用“清狂”二字出之,显得太抽象。第二首,以白鸥的拂筵而飞,表现诗人卸却精神负担,与环境和谐相处,怡然自得的心情。但也不及第三首:
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要在艺术上读懂这首诗,光是抓字面上的关键词是不够的,其中隐藏的关键词更为重要。这首诗的艺术构思和前面两首表面上是同一情景,但在艺术上,却是两个路子。前两首,基本上是写实的;而这一首,却是虚拟、想象的。“癮却君山好”,实际的意思是,“癮却君山”才“好”。这是一个假定句,完整的语法结构是:如果能把君山“癮却”多好。下面同样也隐藏着关键词:(如果)让湘水无阻碍地横流,(那么)巴陵(也就是岳阳)的洞庭湖水,就全部是酒了,这样的话,洞庭的秋色就全都要醉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