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五种岳阳楼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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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近千年的阅读史来看,这首词肯定没有留给读者以虚伪的感觉,相反,读者几乎无一例外地为其乡愁所感动。为什么呢?
第一,这时范仲淹自己也处于被贬的地位。他在《岳阳楼记》里,是在勉励自己,以对自己的思想境界提出了比平时更为严苛的要求:不但处于朝堂之上,要为民而忧;就是遭到不当的处置,处于江湖之野,更要忧其君。
第二,从文体上获得解释。在范仲淹那个时代,诗和文是有分工的。诗言志,“志”是独特的情感世界、个人的感情,甚至儿女私情,哪怕像周邦彦、柳永那样的离经叛道的花街柳巷的感情,都是可以充分抒发的。而文以载道,文章的社会功能,比诗歌严肃得多,也沉重得多。“道”则不是个人的,而是主流的,是道德化的,甚至是政治化、规范化的意识形态。所以在散文中,人格往往带有理想化的色彩。而理想化,一方面是理念化或者概念化的,不讲感情的。所以范仲淹觉得,除了为庙堂为百姓,就不能有个人的悲欢。可是从另一方面看,这种理想化,是绝对化的,不留任何余地的,连一点个人欢乐的余地都没有。这么不全面、绝对化,又不是理性的特点,恰恰是感情化、抒情化的特点。如果这一点在上述的话语中还不够明显的话,到了下面的这句话就很值得玩味了: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这好像比较全面了,更讲理了,更有哲理的色彩了: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忧和乐,而是个人的忧和乐,只能在天下人的忧和乐之后。这就构成了高度纯粹化的人生哲理。高度的哲理,就是高度的理性。个人的忧和乐本来没有合法性,但在一定条件下,“先天下”和“后天下”,就有了合法性。恰恰是对立面在一定条件下的统一和转化,构成基本的哲学命题。个人不能以环境的美好而欢乐,也不能只为自己的坎坷而悲哀。但是有一个条件可以使之转化,那就是在天下人还没有感到忧愁的时候,你就应该提前感到忧愁;在天下人已经感到快乐以后,你才有权感到快乐。从悲哀和欢乐在一定条件下走向反面转化来说,这是正反两面都兼顾到了,是不绝对的,具备了哲理的全面性的。但是,这只是在形式上。从内容来说,它仍然是很绝对的,很感情用事的:什么时候才能确定天下人都感到快乐了?有谁能确定这一点呢?缺乏这样的确定性,就是永远也不可能快乐。至于天下人还没有感到忧愁,就应该提前感到忧愁,倒是永无限制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实际上是先天下之忧,是永恒的忧;后天下之乐,是绝对地不乐。这不像是哲理的全面性,而是抒情特有的绝对化。不过这种情,也就是志,是和哲理(也就是“道”)结合在一起的。不过这种志、道互渗,和通常所说的情景交融不同,而是情理交融。也正因为这样,所谓文以载道,实际上这个道,并不纯粹是主流的意识形态,而是其中渗透着范仲淹对情感理想的追求,是道与志的高度统一。
范仲淹的这个观念(道),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凭空创造,而是孟子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孟子•梁惠王下》有云: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是孟子宝贵的民本思想的总结。但是从文章来说,这里没有感情,只有纯粹的“道”,纯粹的政治哲理:民和王之间在忧和乐两个方面本来是对立的,但是,王若以民之忧为忧,以民之乐为乐,则民亦以王之忧为忧、以王之乐为乐。王之忧,就转化为民之忧;王之乐,也就转化为民之乐。这完全是哲理,简洁明快,富于逻辑力量。但问题是,范仲淹的名言完全来自于孟子,为什么却比孟子的更为家喻户晓呢?这是因为,第一,从理念上来说,更为彻底,不是同乐同忧,而是先民而忧,后民而乐。第二,孟子以逻辑的演绎见长,所说的完全是道;而范氏以情感和理性,情与志的交融见长。第三,“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句法上还比较简单,句子结构相同,只有开头一个词,在语义上是对立的。而范仲淹的在结构上也是对称的,但语义的对立是双重的:第一重是“先天下”和“后天下”,第二重是“忧”和“乐”,意味更为丰富。第四,在音节、节奏上。如果是“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从语义上看,似乎没有多少差异;但是一旦写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大为不同了。这里的“忧”和“乐”,以语音而言,是重复了;但在语义上,却不是完全的重复。第一个“忧”和“乐”,是名词;而第二个“忧”和“乐”,则是谓语动词。语音上的全同,和语义上的微妙而重要的差异,造成一种短距离同与不同的张力;在两句之间,又构成一种对称效果。由语音和语义的相关性和相异性,强化了情理交融,情志互渗,构成了本文的最亮点、最强音,一唱三叹的抒情韵味,由于这种结构而得到强化。
除此之外,本文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在节奏上特别铿锵。这是因为本文虽为古文,但并没排斥骈文的优长,而吸收了许多骈文的对仗手段:
衔远山,吞长江;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日星隐耀,山岳潜形;
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浮光耀金,静影沉璧;
十分精致的对仗,有利于对景观作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自由概括,使得文章显示出雄浑的气势。但范仲淹毕竟是古文大家,对于骈文一味属对可能造成的呆板十分警惕。他显然没有选择像《滕王阁序》那样,连续不断地属对:
星分轸翼,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雄州雾列,俊彩星驰。
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都督阎公之雅望,?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帷暂驻。
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盛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
整篇文章,就这样对个没完。不但在手法上单纯到难免单调之感;而且在情感上,也因为平行结构而难以深化。这样的文风,是初唐的时髦,其文胜质,形式压制内涵的局限,受到韩愈古文运动的批判。事情难免矫枉过正,古文运动的先驱,往往尽可能回避对仗。但是,历史的发展,还是显示了对仗的合理功能不可抹煞。范仲淹作为古文大师,并没有像韩愈那样拒绝骈文的句法,他是在古文的自由句式中适当运用骈文的句法来调节。例如在开头,他在“衔远山,吞长江”之后,并没有再继续对仗下去,而改为散文句法:“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又如在“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以后,也没有再对下去,而是换了一种句式:“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对仗句式,长于对自然景观的概括性描绘;但过分密集的对仗,造成在感觉的平面上滑行。而古文的散句,表面看来比较自由,实际上其难度比骈体更甚,因为没有固定的程式,没有现成技巧的可操作性,因此其内涵,其情采,比对仗的文采更为难能可贵。范仲淹以对仗和不对仗的句法自由交替。“春和景明”一段,十四个句组,只有六个句组是对仗的(沙鸥翔集,锦麟游泳;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其余八个句组是自由的散文句法。全部句子,都是每句四字和六字参差错落的。在骈文中,四六是有规律地交替的,而在这里则是自由交错的,可以说把骈文在节奏上的呆板和散文在节奏上的自由结合了起来,显得情采和文采交融,情绪活跃,潇洒自如。
第二种,杜甫《登岳阳楼》:沉郁顿挫的岳阳楼
《岳阳楼记》写的是范仲淹想像自己登上岳阳楼,激发出自己人格理想的最高境界。杜甫的《登岳阳楼》,写的也是登上岳阳楼的感兴。那么他的观感有什么不同于范仲淹的特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