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尖叫

作者: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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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指是我剪鱼时自己剪掉的,不关培绍的事。”
  “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培绍马上大声说。
  “不关培绍的事。”米香又小声说。
  “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培绍又大声说。
  “你别怕,这里是法院,把真话说出来才便于调解。”许小桥说。
  “不关培绍的事,是我自己。”米香说。
  “听见了吧!许同志你听见了吧!”培绍大声说。
  “这可是法院。”许小桥看着米香,长长叹了口气,说法院会把事情调解好的,米香你要相信法院,你要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最好,你怎么改口了呢?嗯,米香?
  “你要她说什么话,未必非要把我说成是没有人性的畜牲才行?”培绍看着许小桥,脸上挂出恶笑来,又说,你是不是非要让我们突破镇里的离婚指标是不是?
  许小桥也怕,怕培绍这句话,怕培绍又像上次一样在这里把米香打起来,还砸了办公室里的一个暖水瓶,只好见风转舵,说那就好,这也算是调解成功,你们回去吧。
  从法院一出来,米香就开始奔跑,她一开始不知道自己要朝哪里跑,是慌不择路,培绍在后边快步跟着,脸上挂着狠狠的恶笑,他看着米香朝自己家里跑。跑一阵,米香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是在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就这样跑回家,还不被培绍一把抓住打烂。米香便又转身朝东跑,米香的妈家在东边,米香在前边跑,培绍在后边笑着追,嘴里一边大声对道边的人说:“看看看,看看看,老子赢得了几个钱未必就不能请自己老婆在饭店里吃顿好饭!你跑什么跑?你也不怕别人笑话?你未必是要跑到你妈那里去把他们全请到饭店来打牙祭,这也好,就请你全家,就请你全家!”培绍这样一说,米香倒不敢朝着自己妈家跑了,她又想再跑回去,再跑到法院里去,跑到那里她也许就会逃掉一顿毒打,但米香无法返身朝法院跑,培绍就在后边恶狠狠一步一步逼了过来。米香站住了,不跑了,眼看着培绍追了上来。米香心想要打就让培绍在街上打吧,也好让人们看看培绍怎样把自己打死打烂。但米香忽然看到了什么,心里骤然亮了一下,她看到了前边疤头的那个收费站,收费站并不醒目,醒目的是那个澡堂,尖尖的房顶漆成红色,墙面倒是黄色,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小彩旗,只有在这个地方,白白的玉兰花才显得暗淡。
  米香拼命地朝疤头的收费站跑了过去,那边正好有一群鸭子,被米香吓得摇着屁股东西南北一阵乱跑。
  培绍站住了,他亦知道收费站这边的厉害,他不追了,脸上仍挂着狠狠的恶笑,培绍说:
  “看看看,老子赢得几个钱,我老婆莫不是想把全县城人都请到?”
  米香一口气跑进了收费站,收费站里的人都认识她,就让她进了疤头的办公室。
  “老同学你怎么来了?”疤头想不到米香会惊惊慌慌地跑到自己这里。
  米香想不到自己会在疤头这里失声痛哭了起来,也许因为疤头是自己小学时的同学。米香也顾不得疼了,把手指上的纱布一绕一绕全扯了下来,让疤头看那个手指头,那个断掉一截的手指头马上又渗出血来,米香又让疤头看身上的伤,胳膊上的,后背上的,腿上的。直看得疤头也来了火。
  “是谁打你?”疤头的鼻头皱了起来,说。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米香眼睛亮亮的。
  “谁?”疤头的鼻头皱皱的。
  “就是培绍!”米香说。
  “杀他?”疤头说。
  “杀了他!”米香说。
  “杀你男人。”疤头说。
  “不杀了他我迟早要被他杀掉,你帮我杀了他。”米香从来都没有这样敢说话过,她给疤头一下子,这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一下子就跪下了,米香对疤头说,要不是刚才路过这里跑进来,也许这时已经给培绍在路上打烂了。
  疤头站起来,却不是要把米香搀起来,而是把门从里边关严了,朝外听听,又朝窗外看看,然后才小声对米香说:
  “你小点声,我哪里会杀人,不过我可以给你雇人。”
  “雇人?”米香说。
  “当然是雇人,你想想我还会去亲手杀人?你看看我的手。”疤头把手伸给米香,疤头的手指上是两个黄澄澄的大金戒指。
  “那你就雇人吧,雇人把他杀掉!”米香说。
  疤头就笑了起来,坐下来,看米香,说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米香听出来了,听出来疤头是什么意思。
  “我有三万!”米香马上说。
  “你和我是不是老同学?”疤头说。
   “是。”米香不知道疤头又要说什么了。
  “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我不能看着我的老同学被穿四只皮鞋的烂男人打成个这样。”疤头说杀掉培绍这种人其实是为民除害,就是不知道给人家三万肯不肯干?
  “三万难道不够?”米香说。
  “那当然不够,现在的行情要这个数。”疤头伸出一个巴掌,说不过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不够的那两万她可以再给补上,但疤头要米香做到一点,就是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这和卸条大腿不一样,和卸条胳膊也不一样,和在脑袋上开一两个透明小天窗也不一样,要是走漏风声,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上倒霉。疤头说这种事他会找外地来镇里打工的民工来做,做完了就让他们走掉,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疤头告诉了米香一个账号,要米香把那三万块钱先打到这个账号上,然后等消息好了。
  “培绍怎么个死法到时候你知道了也不要吃惊。”疤头说。
  米香把账号记在了一张小纸条上,手抖的把几个数字写得歪歪扭扭。
  “事情就在这两天办。”疤头看看米香,说如果培绍不见了,你该怎么办?
  米香愣在了那里,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会去派出所说培绍不见了?”疤头说。
  米香不知道自己会不会?
  “你会不会说培绍是去北方打工去了?”疤头说。
  米香不知道自己到时会不会?
  “你最好什么也不用说。”疤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到时候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说不知道。
  
  这天晚上,米香是彻夜无眠,她听着两只猫在屋里跑来跑去,猫们都开始叫春了,叫声一阵阵像婴儿啼哭,好像它们都有着无限的伤心事,米香便想着自家家里的那只黑尾巴猫,不知道自家的那只猫是不是也在屋顶上长一声短一声。吃过晚饭的时候,她已经把疤头的话悄悄告诉了大弟弟,并把那个账号给了大弟弟。大弟弟说这事要马上就去办,这事再也迟疑不得,说三万块钱买个全家安宁一点点都不算多,只是这三万要亲自交给疤头的手里才好。
  米香的大弟弟写了一个收据,收据上写的是“今收到万国国际兴隆塑料公司材料费三万元整”。米香的大弟弟要米香再去一趟,把钱亲自交到疤头手里。
  
  7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米香的心一直是七上八下。晚上睡觉,米香动不动就会惊醒,她的耳边总是听到培绍那零乱的“叭啦叭啦”的脚步声,坐起来,仔细听听,但又不是。是不远处弹棉花的在夜里做工,那弹棉花的小师傅最多也就是十二三岁,可怜巴巴地在那里夜夜劳作,满头满身都是棉花毛,和人说起话来,鼻孔里的棉花毛也是一吹一吹。这让米香在心里更加痛恨培绍,培绍现在是整个人都毁在麻将上,这也要怪镇上的风气太坏,到处都在赌,要是培绍换个地方呢?这么想着,米香的心里突然一亮,像有人在她心里点亮了一盏灯。米香突然在心里又暗暗变了卦,她现在的主意倒是想要培绍逃掉,逃得远远的,只要逃得远远的,只要让人们都听不到他那零零乱乱的脚步声,也许培绍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米香现在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睡不着也就只有想培绍,想培绍的手巧,可以用碧绿的嫩竹皮编各种东西,编得最好的蚂蚱和螳螂,是那样活灵活现。米香现在只想培绍的好,想她刚刚和培绍结婚时的事,想培绍用车子带着她去看戏,想培绍带她去饭店里吃扒猪脸,一大片红亮亮的猪脸端上来,那次米香还喝了一点点酒,就是那一次,培绍在回家的路上把她按在道边的一棵腊梅树下做了事。米香现在是自己被自己乱想想糊涂了,她那天居然问她妈:“是不是我爸真欠了培绍那么多钱?”米香的妈当下吃了一惊,停了手里正在搓的腊鸭,用那样的眼光看米香,米香妈的手里是从肚子那里给剖开的鸭子,被放在案子上往肚子里搓盐和花椒,米香要帮她妈搓,她妈说怕把盐水搓到米香的那根手指里去,不要她上手,米香的妈停了手,看着米香,说米香你脑子是不是真让培绍打笨了,他到什么地方挣那么多钱?他们关家往上数三辈哪个又见过三万?米香就不再说话,米香妈往屋檐下的竹索绳子上搭那只腊鸭的时候,米香从家里走了出去。米香有了对谁都不可能说的主意,那就是她不想让培绍死,不想让他死,虽然他是那样恶,对自己像魔鬼,说到死,她忽然又可怜起培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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