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编织在时空中的解构力
作者:李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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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左琴科在《夜莺唱的是什么》里打的是时间差,那么写于一九二二年的短篇小说《京城里来的家伙》,则全凭小说中人物对话形成的具体感受,将小说建立在动力十足的空间基础上。作品虽短,但熟悉的口头语言、行为方式很有着落,没有一点可有可无的成分,故事中强烈的人间气氛、生活气氛酿造的在场性,使读者置身其中,为阐发故事主旨提供了游刃有余的空间。这个两千来字的故事仍然是左琴科式的简单。乌沙奇村正在改选村苏维埃主席,选举活动由上级党支部从城里派来的韦杰尼科夫同志主持,村里的贫协主席博布洛夫自告奋勇担当协理,选举全过程就是他俩和村民之间的对话。最后原村苏维埃主席——阶级异己分子被换掉,当然城里领导原本定好的,要把城里的先进分子选出来的意图也落了空,京城里来的家伙——小偷混混廖什卡被大家识破,结果是村里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当选。
一般说来,选举是一个非常固定的程式化事件,不仅如此,在红色苏维埃政权建立之初,哪怕是一个村庄的苏维埃主席选举工作,无疑承载着非常的政治严肃性。然而左琴科却选择将这样一个头等重要的话题,投放到乡下的一帮“穷庄稼汉”堆里,让他们一起在一个如此具有刺激性的问题下表演,围绕它运行的文字使这一场面的张力和弹性充分显示出来,选举在不断的议论和阐发中不再像话题原本那样干瘪,选举的主旨在看似深化的过程中,逐渐露出它原本没有,也不应该有的意味。于是,选举的场面从空间上变成可以透视地立体,充满动感。规范后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心——苏维埃主席的选举,显然是在以明的和暗的两种方式进行着。在故事开头,城里领导韦杰尼科夫同志的讲话里,全是人们所熟悉的头版头条社论语言,“国际形势”、“执掌国家大权”、“阶级异己分子”等等,它明明白白向人们昭示的,是政策法令下达、行政权力行使的刚性,在一般情况下,也正是它在将个人生活整肃在社会政治秩序之内,保证政策指令的绝对执行。
然而正如故事中的场面感显示出来的,在这次选举会议上真正起作用的实际上是隐含在生活中另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是它暗中推动着选举“偏向”前进。首先是贫协主席博布洛夫,因为担心农民们听不懂城里领导的话语,他自告奋勇出头解释,可问题恰恰出在他的解释上。经他一解释,“阶级异己分子”变成了有亲戚关系的“酒鬼”,撤换他不过是“活该他倒霉”的“下台”而已。再者,庄稼汉们的七嘴八舌也在看似顺从的表象下使事情发生变化,对有人提议应该选举城里的先进分子的说法,他们高声响应,但他们自己提出的候选人尽是些乡下的庄稼汉,而当京城里来的廖什卡被提名时,庄稼汉们却对他曾经坐牢的原因毫不含糊,毕竟,虽然人们似乎都被表层地固定在秩序中行事,没有人看得见生活中的暗流,没有人确切了解它,但是在传统、道德、习惯、观念以及心理定势的深层,人们仍然是受它支配的,并且将它应用于生活的一切方面,可以说它是支配一切的动因,故此,“政治犯”和小偷的界限谁都分得清。最后,被用来规矩他们的法令指示变成他们自我认可的依据,达到目的的手段,虽然城里领导再次强调选城里人是“时兴”,选举到底还是出现了“偏向”,当选的是庄稼汉谢金。至此,被左琴科瞄准的这次乡下选举,它的每一个维度都在运行中得到建构,一边使人一目了然地看到至高无上、严整有肃的法令指示是怎样被一步步改造化解直至瓦解,成为完全无效的吆喝;一边也连带出颇多的“象外之旨”,在这样的空间动力中,故事的动因和结果的反讽意味自不待言,而到选举结束时会议秩序井然不乱的结局,恰好证明,生活自有规律,任凭风云变幻,它固有的运动模式依然继续,而只要它继续,平时被忽略的,个别地表现在一个个地方、一个个领域的问题便集中地凸现出来,正常的局部反映出整体的畸形。
比较左琴科一九二零年代的幽默小说,虽然幽默小说有长有短各各不同,但它们的叙事结构都颇有内在一致性的解构特点,使小说充满喜剧性的情境反讽效果。这一方面得之于作为幽默作家的左琴科深知以大智慧曲径通幽的秘诀,另一方面,当他彻底拒绝仅从皮相滑稽搞笑,将他观察到的事件表象与内涵的错位分裂,刻意编织进小说叙事结构的时空中,他对人生、社会和时代真相若无还有的曝露,或许是他精工叙事结构的最高目标吧。
①克洛德·布雷蒙:《叙述可能之逻辑》,转引自《叙述学研究》,P155。
②转引自舒舍科夫:《苏联二十年代文学斗争史实》,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冯玉律译,P15。
③英古洛夫:《论活人》,《在岗位上》1924年第1期。
④费定:《左琴科》,《回忆左琴科》,P113。
⑤左琴科:《论小市民习气》,《左琴科的面罩与面孔》,P96。
⑥鲁迅:《小说史大略》,《中国小说史略》,齐鲁书社,P338。
附:左琴科小说二篇
夜莺唱的是什么
□左琴科
一
要知道三百年后人们会笑话我们的!这些可怜的人们,他们会说,日子过得可真怪。这些人,他们会说,还花过一种叫钱的东西,使用过护照。进行过什么户口登记,住房还论平方米……
这有什么呢!让他们笑吧。
但有一点让人非常不快:要知道,我们的生活,他们,那些鬼东西们一点也不理解。但他们怎么会理解呢,既然他们过的生活我们连做梦都想不到。
作者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想他们会过什么日子。何苦为此绞尽脑汁和糟蹋自己的健康呢——反正都是瞎猜,反正作者,想必是,也不能看到将来美好生活的方方面面。
再说它是不是真美好——这还成问题呢。作为自我安慰,作者觉得,即便到那时,也同样会有许多荒唐与丑陋的事情。
不过,也许将来那种荒唐与现在比已不足为奇了。嗯,譬如说,对着谁,请原谅我想像力的贫乏,从飞船上吐唾沫。或是火葬场里把哪个人的骨灰搞混了,把别人的劣质残渣当做另一个人辞世亲属的骨灰来发放……当然,这都难免——在日常琐事中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不快。而生活的其他方面,大概是上乘的和美好的。
也许连钱都不再使用了。也许,一切都不用付钱了,白给。譬如说,商场里会把皮袄或是围巾白塞给人们。
“拿上我们这件,商场的人说,优质皮袄吧,男公民。”
而你却若无其事地从旁走过。一点也不动心。
“这可不能,你会说,尊敬的同志们。您的皮袄给我毫无用处。我有六件呢。”
啊,我的天!给作者描绘出来的未来的生活多么快活和动人呀!
不过这得想一想。要知道如果从生活中排除了金钱的计算和个人欲望,那生活本身会变得多么稀奇!人际关系获得了多么优异的品性啊!也包括,比如,爱情。这种细腻的感情大概会绽放出蓬松娇艳的花朵的!
啊,未来的生活呀,你将多么美好,多么美好啊!作者,甚至生不与它同时,甚至丝毫没有保障过上那种日子,但一想到它心中就平添一种甜蜜蜜的愉悦。
此话应该独成一题。要知道很多学者和党内人士一般都倾向于贬低这种感情。请原谅,他们说,什么爱情呀?不存在任何爱情,而且向来都不曾有过。而且从根本上说,照他们说,这是一种平平常常的结婚过户的户籍行为,嗯,譬如说,类似于下葬销户一样。
对这样的论调作者不能同意。
作者无意在偶然邂逅的读者面前吐露心声,也不愿对某些批评家,尤其是令作者心中不快的那些批评家坦白自己的隐私,但细加回味,作者毕竟还是想起自己青春岁月里的一个女孩儿。她长有一张纯纯的白皙面庞,两只纤嫩的小手,惹人怜爱的肩头儿。作者沉湎于一种多么如痴似醉的狂喜中啊!而当满怀万种美好情感双膝跪地,和像个傻瓜一样亲吻黄土时,作者度过的是个多么无限深情的一刹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