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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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何汉晴哭了个够。
何汉晴哭的时候并没有人理她。她把自己哭得没有力气时,天也白了。窗帘缝里透过来的光线像灯一样照亮了何汉晴。何汉晴突然明白,哭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哭泣从来就没有救助过她:刘建桥如果犟起来,你就是哭破了天,他顶多伸手去顶天,也不会睬你的哭。
于是,几个钟头前文三花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三花说,蛮累人,心里烦。何汉晴突然就理解了文三花为什么总想寻死。何汉晴想,这样的活法确实累呀,确实烦呀。死了说不定真还好些。这一念像块大石头,一头扑来,瞬间便将何汉晴以前所有的生死观念全部撞倒。何汉晴真就觉得死了也不错,而且去死也不是件蛮难的事。既然如此,她何必让自己活得这么累呢?她又何必去烦这个心呢?挑个简单的不就结了?
何汉晴向来做事有决断。她从不喜欢拖泥带水。一旦认定自己活不如死,心里反倒变得踏实。她想,好,你们都嫌我。好,你们都瞧不起我。好,你们都嘲笑我。好,你刘建桥还这样打我。那我就去死!我死了,看哪个给你们做饭,看哪个给你们洗衣,看哪个给你们拖地抹桌子,看哪个楼上楼下陪你们看病,看哪个为你们满街买药,看哪个给你们换煤气,看哪个坐汽车帮你们抢座位,看哪个替你们扛米买菜,看哪个换季的时候给你们晒被子刷棉袄,看哪个帮你们倒洗澡水,看哪个帮你们剃头修发,看哪个替你们剪脚指甲,看哪个吃你们的剩菜,看哪个招呼你们的亲戚,看哪个引你们去江滩看焰火,看哪个陪你们秋天去公园看菊花,看哪个在你们被人欺的时候替你们出恶气,看哪个下雪天为你们扫门口的雪,看哪个起早床给你们买早点。还有,这个顶重要,水壶叫了,看你们再等哪个来关火,看哪个会憋着大手不解,先来给你们灌水瓶。
一个屋里的家务杂八事,像是满地的芝麻,要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一个人得捡一辈子。何汉晴想,老子捡了大半辈子,累了,该歇下了!剩下的,等你们自己捡去,看你们四个人,一天能捡几颗。这么想着,何汉晴甚至有几分得意起来。
何汉晴一骨碌爬了起来。昨天晚上,她上床没有脱衣服,这一刻,也就用不着穿。她把自己衣服的皱褶扯了扯,抬头一望,发现刘建桥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居然一夜没有到床上来睡觉。
何汉晴说,你个猪,醒了没有?
刘建桥没有作声。何汉晴说,我看你今天过后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
刘建桥动了动,嘴上哼了一声,还没有闹够?还想找打?
何汉晴说,这辈子你还能打得成我,算是你的福气。
刘建桥醒了过来,哼哼着伸懒腰,说,屁话少说!还不去买早点,小心姆妈又找你的歪。
何汉晴瞥了一眼墙上的钟,打了一个冷丁。她已经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婆婆过早④的时间是固定的,起得晚了,她岂不更加有了口实说自己躲懒?
就是死,也用不着抢这一刻,何汉晴想,买完早点,让你们吃好了我再去死也一样。于是她忙不迭地拿饭盒,找零钱。脸没洗,牙没刷,赶紧赶忙地到里份⑤口子上买全家人的早餐。
公公婆婆要吃面窝和豆浆,刘建桥喜欢吃热干面,小姑子建美交待过这个礼拜吃油条。何汉晴自己则只花一毛钱坐在摊子上喝一碗稀饭。那些油条面窝以及热干面她也不是不喜欢吃,只是稀饭最便宜。何汉晴手上的钱,能省一分是一分。
回来的时候遇到里份的刘太婆,刘太婆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因为东西太重,走起路来便一歪一歪的,每一步都像要摔一跤。
何汉晴忙抢了几步上前,将刘太婆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嘴上说,刘太婆,么样买这么多菜?
刘太婆说,我屋里老大的同事今天要来喝酒。
何汉晴说,叫媳妇来买盩?这是她的事。
刘太婆说,哟,哪里都跟你屋里婆婆一样好福气?摊到个勤快媳妇,享半辈子的清福。我屋里那个,不骂我就是对我好了。刘太婆说着连连叹息。
何汉晴说,你把屋里的事都做了,那她做么事咧?
刘太婆说,夜晚抹牌,白天睡觉盩。
虽然是人家的事,何汉晴不便多说。但何汉晴就是个快嘴,要她不说她也忍不住。何汉晴有些愤然,说你屋媳妇也真是!硬是懒得抽筋。刘太婆你莫跟她客气,只管叫她做。
刘太婆无奈地笑笑,说要叫得动,我还不叫?叫多了,扯皮,还不是害儿子在中间夹脚?
何汉晴说,你要是顾这么多,那就没得法子。
何汉晴绕了一个小弯,把刘太婆送到她家的门口。刘太婆进门时说,汉晴,伢呀,你是个好人,不过也莫苦了自己。你今天的脸有些肿,眼睛也是红的。伢,回去好生休息一下。当顾自己的时候,就要顾自己,莫指望别个会为你着想。
刘太婆的话让何汉晴心里倍感温暖。何汉晴说,我晓得。刘太婆,你也多顾一下自己。说完她想,这样暖心的话,怎么婆婆从来都不会说一句呢?
何汉晴回到家里,公公婆婆和建美都没有起床,只有刘建桥还端坐在灯下忙他的事。何汉晴想叫他洗把脸吃点东西,再去床上歇歇,这样搞下去,人还不搞死了?何汉晴走到刘建桥的背后,刚想开口,昨天晚上挨过巴掌的半边脸隐隐地疼了起来。何汉晴被这疼提醒,心道,饿死你累死你,你也活该。想罢,便又转身出去。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水壶又霍霍霍地叫得猛。何汉晴先给公公沏茶,然后又给婆婆泡胖大海。婆婆长年咽炎,天天要喝胖大海。剩下的开水,何汉晴一一灌进水瓶里。听着开水落进瓶中咕咕咕的声音,何汉晴全身一紧,解手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何汉晴几乎不在早上蹲厕所。她知道这个时间厕所是繁忙之地,尤其婆婆,一出卧室,就必得奔来这里。而自己进门一蹲,没有半小时以上就出不来。与其上上下下地引来抱怨,不如自己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去里份的公共厕所。
此时此刻的何汉晴先是想忍,因为忍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料想不到的是这泡屎从昨天到今天,已经让何汉晴忍得太痛苦了。虽然它是在自己的体内,可它想出来和不想出来的事,却全由不得自己控制。何汉晴越想忍,那种想要排泄的意念就越强烈,甚至连急奔出门的时间都等不得了。紧张如此,何汉晴索性放下手上的事,蹬蹬几步进了厕所。
要说何汉晴一生都坏在自己的便秘上也真是不错。一蹲下身,何汉晴就明白自己的决定太正确了,因为错过了这个时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捕捉到时机。她听到婆婆起床的声音。婆婆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如厕。只是偏这个时候何汉晴也处在她的紧要关头。她担心自己一让婆婆,便又会前功尽弃。何汉晴想,我顾一回自己再说。于是她咬紧了牙,用手将两耳一塞,心道就算婆婆来敲门,也要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何汉晴这时候有些不管不顾。
这份不管不顾的时间几近一个小时。当何汉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时,她已然明白这个她自以为正确的决定,没准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何汉晴出了厕所,四下观望,想看看婆婆在干什么,结果发现公公和建美都还没有起床,而婆婆却不在家里。
何汉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叫了一声,美美,你还不起来,你今天不上班了?
建美揉了眼睛从她房间里出来,嘴上嘟囔道,一大早喊个么事盩,我昨天晚上没睡好,蛮想多睡一下。
何汉晴说,我还不晓得你!脑壳挨着枕头就过去了,几时有睡不着的时候?
建美说,真的没睡好。我昨晚上回得蛮晚,你不晓得?
何汉晴说,不晓得。
建美说,昨晚上把我吓死了。
何汉晴说,出了么事?
建美说,住水塔街的一个嫂子,叫珍珍,你见过的,她总跟我一起跳舞的。
何汉晴脑子浮出珍珍的面,白白的皮肤,细细的眼睛,蛮老实温顺的样子。何汉晴说,她么样了?
建美说,昨天晚上,她来得蛮晚,脸色不好,坐在花坛边,舞也不跳。我就过去拉她,说有么烦事,一跳舞就想开了。你猜她说么事?她说再怎么跳都想不开。说完又说,美美,我心里蛮烦。我说这年头,哪个不烦?她说,美美,我烦得不得了。我刚想劝她,她一跟头栽到我脚底下。我赶紧叫边上几个嫂子来扶她,一个嫂子说,她喝药了。你看吓不吓人。我们屁颠屁颠地把她送到医院,救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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