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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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汉晴拨开警察,大声道,三花,莫慌!我不是过来扯你的,我是来跟你做伴的。何汉晴说这话时,满面是泪。
  文三花动作停止了,说何姐,你说么事?
  何汉晴说,我来跟你做伴,我们两个一路走。
  文三花说,我不信,是我屋里那个狗日的派你来劝我的是不是?
  何汉晴说,怎么会?我昨天就出来了。你找我帮你照看细伢的时候,我就是出门寻死的。
  文三花仿佛想起什么,说难怪,刘师傅今天一清早打电话到我屋里,问我有没有看到你。
  何汉晴说,真的?他打电话给了你?你么样说的?
  文三花说,我说昨天看到了,今天没有。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细问。何姐,你何必咧,你屋里刘师傅对你这么好,你屋里的日子也过得蛮兴旺,你怎么会想死?你不会为了我走这条路吧?
  何汉晴说,我不得为你寻死,我为的是我自己。
  文三花说,我搞不懂,你这样能干的人,怎么也会想死?
  何汉晴说,三花,你也晓得,当我这样的女人,活了几多年,就烦了几多年,而今也烦够了,觉得死了可能更舒服。
  文三花泪水涟涟,说何姐,你说的是真话?真的?你跟我搭伴一路走?我真的有这福气?
  何汉晴说,也是我的福气。何汉晴说着慢慢走向文三花,她满面泪水。
  文三花说,何姐,我晓得。我晓得你的命也蛮苦。黄泉路上有何姐一道,是我的福气,大鬼小鬼都不得欺负我了。
  何汉晴走近了,她翻到了桥栏外。围观的人都屏住了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定何汉晴是用的一个计,因而没有人劝何汉晴,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往绝路上去。
  何汉晴走到文三花跟前,手臂勾着桥栏,一伸手紧紧把文三花搂住。候在一边的警察立即就冲了过来,几双手伸过去,像几把钳子将文三花卡住。只几秒,便将文三花拖过了桥栏。
  围观的众人欢呼了起来。现场一片混乱,有个尖细的声音在欢叫的人声中起起伏伏:让开点,别挡了镜头!让开点!
  文三花却在这片欢呼中放声大哭起来。文三花说,何姐,你做么事哄我呀?
  何汉晴也哭了开来,说三花,你死不得,你的伢才四岁,他太小,离不得娘呀。你千不看,万不看,得看细伢的面子。为你屋里细伢,你天大的委屈都得忍。这世上,随便哪个没得你,都能过。可是细伢要是没得你,他这辈子吃的苦受的罪,会让你死了一百年都不安神呀!你未必能指望他的后娘对他好?他的爹忙女人都忙不过来,你未必指望他会过细照看伢?
  文三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一阵,仿佛想起什么,她突然叫道,细伢,我屋里细伢!他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没得人照看。快点,屋里没得人,醒了不得了呀!
  文三花哭叫着,不顾人扯,挣扎着就要奔。一个警察拖着她,嫂子,莫急,我们送你回去。
  围观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文三花身上,见她如此这般,不禁发出如释重负的笑声。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哦,悲剧变成了喜剧。他的话一完,刚歇下的笑声,又冒了起来。
  依然站在桥栏外的何汉晴却没有笑。她没有随文三花翻回桥面。没有人注意她,人们只知道她是救人者,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何汉晴呆呆地望着江水,瞬间她便不记得三花究竟如何了。南岸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铺展的样子好是陌生,江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流淌的样子也好是陌生。从正顶上看岸看江和住在陆地上看岸看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土地不是这样的土地,江水也不是这样的江水。
  桥上的人声开始静了。突然有个的士司机看到何汉晴还在桥栏外,便喊了一声,嫂子,你还在外头做么事?
  正在散去的人们纷然回头。何汉晴没有作声,依然呆呆地向下张望。她在想,我这一跳,命就没得了。我真的就不要自己这条命了?要是死了比活着还要难受么样办咧?那我不是更划不来了?
  何汉晴犹豫间,突然听到有人喊:喂!喂!转过头来。
  何汉晴不明白怎么回事,掉转头看了看。
  一个电视记者正举着摄像机对着她。何汉晴大惊,赶紧伸手挡一下,不料却见另外一个女记者一边说话一边朝她走来。何汉晴在电视里经常看到这个女记者。有一回她在失火现场报道消息,脸上也满挂着职业笑容。那一场大火烧死五个人,烧伤了十九个。刘建桥当时就骂,说这个狗日的女将还在笑,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得。何汉晴却不以为然。她想她不笑么办?进到电视机里头说话,她得讨人喜欢,垮着脸哪个会听她的?
  应该说,何汉晴还是蛮喜欢这个女记者的,突然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何汉晴几乎呆掉。呆过几秒,何汉晴方回过神来,她想她怎么没有电视里好看?女记者走到距何汉晴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用手指着何汉晴对着电视镜头说,看,站在这儿的就是刚才机智救下那位自杀妇女的人。一个小小的计策,便挽救了一个生命,应该说这位阿姨有着相当的智慧。让我们来采访她,听她怎么说。女记者说着,朝何汉晴走来。
  何汉晴听傻了也看傻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是。
  围观的人又随着电视摄像机集中到了她这里。何汉晴喊一声,你们莫过来,你们过来我就跳!
  看客们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女记者也惊了一下,但她脸上很快又浮出她那份固定的职业笑容。女记者说,阿姨说得对,让我们保持现场感。刚才阿姨就是在这个地方救下了那位自杀者。我想阿姨依然逗留在那里,一定是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的确如此,自杀者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多小时,无论人们如何劝说,她都决意一死,而这位阿姨出现了。她以她的聪明才智,以她的勇敢无畏,将自杀者救了回来。这个场面非常令人激动。我也非常激动。在我的心目中,阿姨的这种行为就是英雄行为。
  何汉晴听女记者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着听着,心里舒服起来。待听到女记者说她是英雄时,她都有些想笑了。心道,英雄?这搞的个么事名堂?老子出来寻死,人没有死成,倒寻成了一个英雄?这不是比不死还笑话得很些?
  几个围观者走近了何汉晴,一个长者说,来来来,我拉你过来。何汉晴说我自己过得去。说罢正欲翻过栏杆,女记者突然喊道,让开,闲杂人让开。阿姨,你就站外边,拍出来的效果好一些,更有现场感。
  何汉晴停住了。她心道,站在这个地方,我一撒手,人就下去了,你还现场个么事?但何汉晴从来都没有这样被关注过,心里多少有些兴奋。
  女记者举着话筒对着何汉晴,说请问阿姨,你是特地赶过来救人的吗?
  何汉晴摇摇头,说不是的。
  女记者说,那阿姨是碰巧到这里来的?
  何汉晴说,硬不晓得是撞到个么事鬼,就有这碰巧,我还不是来……
  女记者没等何汉晴把话说完,便对着镜头说,老话说,无巧不成书。看来今天这事真有些戏剧性,阿姨来这里只是碰了个巧,居然就救人一命。请问阿姨,你当时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出那个跟她一起去死的主意?
  何汉晴心道,哪里是一下子想起来的,我本来就是打算去死的,我走到三花跟前才觉得三花的伢还小,她不能死。何汉晴想过便说,三花不能死,她的伢太小了。但是我可以死。我本来还不是打算寻死的。
  女记者笑容可掬道,哦?那后来呢?后来是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是想到你的家人,还是想到孩子?或者你想得更深远,想到人应该珍惜生命?
  一个围观的人笑道,你自己都回答完了,还问人家干什么?
  何汉晴怔了一下,心道我几时改变主意了?我活得烦心得很。生命对有些人应该珍惜,对那些活得辛苦的人有么事好珍惜?想到这里,何汉晴一阵心酸。这个让人累的日子,那些让人烦的生活,还有那几个懒得搭理她也从不关心她的亲人,都在她的心里撞来撞去。何汉晴蛮想把这些都说出来。如果说了,她心里可能会舒服得多。就像那伴随了她一生的便秘,一旦排泄出去了,人就清爽了。但是,何汉晴晓得,心想的却不一定能嘴说。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对着她。她在电视里头只听过好听的话,几时听过心想的话?而眼边这个女记者热乎乎的眼光摆明了也是想听她说好话的。她何汉晴再苕,也不能苕到跟电视过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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