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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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汉晴现在又身陷于她的万年屎中。
其实近一年来何汉晴的便秘已经好了许多。有个叫李文朴的记者央求何汉晴的老公刘建桥替他刻一个美国悍马的车模,登门时拎了两瓶蜂蜜。刘建桥不喜欢吃甜东西,说是腻。公公有糖尿病,不能吃,婆婆也说没得吃头。何汉晴怕浪费,于是就自己吃。原先并不知道吃蜂蜜有什么用,只是觉得在白开水里加点蜜,甜滋滋的,吃起来蛮舒服。哪晓得吃着蜂蜜的那些天,大便竟是出奇地通畅。何汉晴这才晓得,蜂蜜不光是甜得让嘴舒服,连屙大便都舒服许多。于是何汉晴每天都夸说蜂蜜的好处。先说时,还没人搭腔,只道是何汉晴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没吃过东西。说多了,也就有人响应。响应者是小姑子。小姑子那天只不过有点感冒,见嫂子何汉晴总说蜂蜜好,便也冲了一杯蜂蜜水喝。其实她那个感冒冲不冲蜂蜜水,次日也会好。但喝过蜂蜜水后第二天感冒就好,感觉就完全不一样。小姑子突然间就迷上了蜂蜜。进了家门,有理无理都冲蜂蜜水喝,结果两瓶蜂蜜几天下来就光剩得两个空瓶。何汉晴眼见得蜂蜜日日减少,心里疼得慌,但又不能阻止小姑子喝。你喝得她就喝不得么?这时候何汉晴便很痛恨自己这张嘴。它一点都不能把何汉晴心里的东西封在心里,常常没遮没拦,心里分明不想说出来的话,它却偏要说。大便屙不出来,说得天下人人都晓得,现在大便靠了蜂蜜屙得顺了,又说得众人皆知。何汉晴想,就算是个马桶盖子,还能盖住点臭气。可自己这张嘴呢?牙齿和嘴唇咬紧了就是两道门,却什么都盖不住。蜂蜜吃完了,再买又舍不得。更何况买回来,小姑子的嘴像个无底洞,十几块钱,要不了几天,还不叫她喝没了?不买蜂蜜,何汉晴便只能让自己再次进入与大便斗争的岁月。想想这些,何汉晴就只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厕所里的何汉晴终于又把那个稍纵即逝的感觉捕捉到了。
何汉晴正欲吐口气舒缓一下,炉子上的水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烧开了。烧水的壶是个叫壶,叫得凶。何汉晴一向是喜欢这个壶的,觉得水一开,它就叫,像是热心热肠地喊人:我开了,快来灌水。这一叫就省下好多煤气,而且总也不会烧干壶。但这一回,她却有些恨恨然。何汉晴想,叫么事叫,老子刚有解出来的意思,总不能让你叫跑吧。
叫壶却不通情达理,依然顽强地叫着。
公公婆婆在客厅里看电视。其实他们也不怎么看,婆婆眼睛不行了,公公看不明白个什么。他们坐在电视机前,眯着眼打瞌睡,只不过听个响。开水壶每天都会叫,但灌水瓶是媳妇的事,他们想都不会想起来去过问一下。丈夫刘建桥猫在里屋刻车模,他迷进自己的事情,就算把壶放在他的耳朵边,他也不会听见的。他根本就没有听的习惯。小姑子建美多半在她住的阁楼上打扮。建美在家里养得娇,总拿自己当公主一样,男朋友找了几打,何汉晴为招待她的男朋友做的饭都不下八桌。建美横挑鼻子竖挑眼,总看不中人家,结果弄得自己嫁不出去。转眼建美便过了三十岁,自己急了,每天晚上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去外面跳街舞。何汉晴百般看不顺眼,有一回说,你以为找男人靠撞大运呀。何汉晴一开口,就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婆婆说,我家美美是金枝玉叶,是你说得的?所以,何汉晴知道,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姑子是什么都指望不上的。
叫壶却一直叫。
煤气灶还是生铁铸的那种,很旧了,但是好用,火头子旺得很,烧菜时大火可以一直窜到锅沿边,特别爽。建美每次进厨房,都发牢骚说这生铁灶黑咕隆咚的难看不说,还显得脏。又说哪家哪家早就换不锈钢的了,哪家哪家更高级,是玻璃钢的。何汉晴由着她说,却坚决不换。一则换灶又得花钱,二则何汉晴喜欢这灶的大火头,烧起菜来不光手爽,心都是爽的。
何汉晴想都不用想,从灶眼吐出的蓝火苗围着圈舔舐壶底的样子就在眼边。火大费气,这个烧法,一罐煤气能经得住几回这样的浪费?煤气涨价,比三伏的温度还升得快,家里几个钱要像这么样花销,一年的日子得砍掉三个月才过得下来。何汉晴想着,心里的火苗子也随眼边的蓝火苗一起冒起来。她有点恼怒,心道,就算你们不灌水瓶,伸手把炉火关了未必就会死人?
这一口气堵上心来,适才找到的排泄感又消失一空。水壶的叫声却越来越刺耳。
何汉晴心火冒了上来。心道老子今天就是要硬一口气,偏不管这壶水,偏要把这泡屎屙完再说,看你们又会怎么样。但是何汉晴硬气硬了不到三分钟,她很快明白,自己的这个硬气,除了自己一个人闷在厕所里硬之外,根本就不会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晓得。这气是白硬的。你何汉晴是他刘家的媳妇,烧水熄火灌瓶,都是你名下的事,你不管哪个管?你又能跟哪个去硬?硬来硬去,全都硬在自家身上。硬伤了心硬伤了肝,也是你自己活该。
何汉晴一想透,就知道自己不出厕所,这水壶就会一直叫下去。而水壶叫得这么噪,她又怎么可能顺畅地屙出大便?想到这些,何汉晴很无奈。无奈感一生出,转眼她便提着裤子站起了身。
何汉晴抚着酸胀的腿进到厨房。她关了炉火灌开水瓶。灌水时眼泪直往外涌。两个水瓶灌好,何汉晴一手一个地拎进客厅。刘建美刚好打扮完,正一摇一摆地往外走。走到大门口,刘建美突然站下说,嫂子,我屋里煤气多得用不完呀?水开了这么久也不灌,水壶再叫几声就快成歌星了。
何汉晴本来就恼着,听建美这一说,心口一闷,回嘴说,你灌一下么样就不行?没看到我在厕所里呀。
建美仿佛吃了一大惊似的,食指一下子就放到自家的鼻梁上。建美说,我?我灌水?这屋里几时轮到我来灌水瓶了?我要连水瓶都灌的话,那你还不失业?
何汉晴说,又不是天天让你灌,我没得空时,你灌一下么样不行?
建美冷笑道,你一个家庭妇女,成天呆在屋里,你还没得空?
何汉晴说,那我总有上厕所的时候吧?
建美改冷笑为大笑,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屙屎也是忙活。
何汉晴自知自己是说不过建美的,她有些急,一急声音就大了许多。何汉晴说,我又没说让你做么事,关个火总也是可以的吧?
建美也把声音放大了。建美说,你听到水开了就不能赶紧从厕所里出来?天晓得你是不是猫在厕所里躲懒?你那泡万年屎每天都要屙几遍,算是天下无双。
何汉晴听此一说,急上加羞,声音便更大。何汉晴说,我躲懒?这屋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哪件不是我做?全世界的人都躲懒了,也没得我躲懒的份。
何汉晴的声音不好听,小声说话都有些嘶嘶啦啦,声音一大就更是炸炸的感觉,一边看电视的公公婆婆脸色都摆了出来。婆婆从来都不会像何汉晴这样吼叫。可是婆婆一开口,何汉晴就会觉得婆婆的每一个字都能扎出血来。
婆婆轻言慢语地说,有理不在声高。一个人是懒惰还是勤快,屋里有这么多眼睛,人人都看得到。
何汉晴听婆婆这一说,倒有些发蒙。她琢磨不出婆婆的话是说她懒还是说她不懒。她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好,心里便有些委屈。何汉晴不怕吵架,真要是吵起来,她何汉晴也放得开。这世上,架吵得豁出去了,又有哪个怕哪个呢?
可是婆婆却从来也不跟她吵。婆婆摆一副说理的样子,逐一逐条的,有理有据最后还有结论,经常就把何汉晴给说傻了。婆婆以前当过中学语文老师,摆起理来像跟学生上课。何汉晴一嫁进这里,就晓得自己跟婆婆对阵就算是有天大的理,最后理短的还会是她。所以,她从来不跟婆婆顶嘴。更何况,何汉晴明白,她要是咽不下气,张口顶了婆婆,婆婆的背后就会有人跳出来对付她。那个人就是公公。公公平常脾气倒也好,说话慢条斯理。只是何汉晴心知公公这好脾气,是放在那里没有响的一颗定时炸弹,到了规定的时候,就会爆炸。公公以前在大学工作。可公公并不是教授,只不过管管收发而已,学校和学生都不拿他的事当回事。在那种人人都是叫鸡公的环境里,公公干的几乎是一桩看人眼色的活儿,公公的地位低下便很自然。几十年下来,公公待人的客气便成了职业病,有时几近谦卑。何汉晴自是也沾了这份职业病的光。只是公公从年轻时就宠婆婆,自忖事事不如婆婆,所以把婆婆当作菩萨一样供着。但凡有人对婆婆半点不敬,公公便六亲不认,定时炸弹肯定起爆。坏脾气的人平常发脾气发得多,就像喜欢叫的狗,听惯了,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可好脾气的人一旦火头蹿起来,却让人心惊胆战。不叫的狗一张口就会把人咬得鲜血淋漓。公公就有点这样。公公平常说话声气低低的,用悦耳这样的词都不为过。可一吼叫起来,整个屋子都嗡嗡嗡,排山倒海,河水浩荡,让人觉得房子都会被这巨大的声音震碎。别说何汉晴,就是何汉晴的老公刘建桥和小姑子刘建美也都怕这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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