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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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汉晴张了几下嘴,想找点好听的话,可是她却不晓得从哪里下嘴。何汉晴不看报纸也不听广播,偶然看看电视,也只看连续剧。那些拿得到台面的语言和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何汉晴不会说。她竟不晓得么样挑句子。这时候,何汉晴才想起婆婆总是瞧她不起,总骂她没得文化。她现在也瞧不起自己,嫌自己苕得恨不得掴自己两嘴巴。
女记者说,别紧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何汉晴想,真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那还不吓死你?
江上的风蛮大,凉凉的,能把人的脑壳吹得冰冷,但何汉晴却满头冒出大汗,钩着桥栏杆的手也有些软了。她想,得赶紧讲完,要不还真的掉下去了,何汉晴只好顺着女记者的话说,是的盩。就是你说的那样,想起屋里的人,也想起了伢。
女记者说,还有呢,请接着说。
何汉晴想,你不就讲了这几句?我哪里还有?想完又觉得不能让女记者失望。何汉晴没有姑娘,看到姑娘就心生欢喜。这个笑得蛮好看的女记者硬就像自己姑娘一样,总不能让她做不好工作被领导骂吧。于是何汉晴又说了。何汉晴说,还有,爹妈给你一条命不容易,人自己活一场也不容易,随么样吃苦受累都得坚持活下去。再说人活着也不是为自己,一大半都是为别个活。别个都不准你死,你又有么事权力自己去死咧?
这是热干面小吃铺的女主人中午跟她说过的话,何汉晴突然间想起,便将之复述了出来。说完,她自己竟也有些感动。她想是呀,一个人一辈子只活一回,不坚持活透,自己跑去找死,那不等于出门旅游只走到半路就回去了?那有么事意思咧?也蛮划不来咧。
女记者听不到何汉晴心里的声音,只听到她嘴上说出的话。她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女记者说,说得太好了。多么朴素的语言!多么纯朴的感情!在这里我们也希望刚才那位自杀的妇女能听到这样的话。希望她能好好地生活,也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好好地生活。女记者说完这些话,像是给文章打了一个句号,她转向何汉晴说,阿姨,谢谢你。
女记者说罢即走,何汉晴哎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但女记者已经被那些看热闹的人包围起来了。何汉晴的声音像一根鸡毛一样,轻飘飘地就落到桥下。
十二
人散开来比聚拢开快得多。电视台的记者一走,仿佛只一会儿,晴川桥上便没剩几个人。何汉晴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桥栏外翻过来,人们对她的兴趣就散了。电视台女记者激动的赞叹和围观人们钦佩的目光,仿佛只是年三十晚上放的一个小焰火,亮是蛮亮,熄得也太快。何汉晴想,狗日的,别人的热闹为么事那么长,我的热闹为么事这么短?
何汉晴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放射过光芒,只是光芒过后,迎面而来的却是更黑的黑暗。她不晓得自己现在怎么办才好。倘没有这个焰火,她死了,全里份的人都会念她的好,为她哭的人肯定也蛮多。现在好,她若再去死,刚才在电视里说的那些话岂不成了放屁?街坊邻居都会看到,看了还不把她骂死。说一套,做一套,那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她如果不去死,她又该么样活呢?回家,公公婆婆还有刘建桥刘建美不光牙要笑掉,连下巴都会笑得掉下来砸脚。不回家呢,那她又到哪里去?未必天天住在火车站,捏着荷包剩下的几角钱过日子?
何汉晴出门寻死是因为活得太烦心太累人,结果现在倒弄得更加烦心更加累人了。落到如此下场的何汉晴这一回才真正为自己感到悲哀。她没有料到自己竟这样无能,居然可以把自己弄到死不成也活不下去的地步。同样,何汉晴也是第一次感到了无助。这时候她有点点想家。该是她在做饭的时间了,吐着蓝色火苗的炉子能把整个厨房都烧得暖暖烘烘。这个季节的厨房是最舒服的。
落寞感袭击了何汉晴。
落寞而无助的何汉晴从晴川桥下来,漫无目标地走呀走。不知觉间,便走到了晴川阁下。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也谈不上找,晴川阁本来就僻静无人。长江就在这角落边流淌,流得波涛翻滚。
何汉晴坐了好久,她只是呆坐着,脑子像一葫芦糨糊,没有一处清白。太阳已经落完了,何汉晴突然发现自己现在坐的地方正是二十几年前她和刘建桥最喜欢的坐处。刘建桥第一次吻她也是在这里。刘建桥笨,试了几回,都不敢。最后还是直白说,我蛮想亲你一下,可不可以?何汉晴早就在等这一刻,等了几回都等不来,这一刻她大大方方道,你亲盩。
想到这里,何汉晴站了起来。旁边的墙还是与以前一样,有些残旧有些沧桑,但墙上多出蛮多字。有一行字写的是:爱你到江水淹没晴川阁!何汉晴想,放你的狗屁!长江这辈子都莫想淹晴川阁。刚想过才会意到,人家那里是表明爱无尽期爱到永远。何汉晴长叹一口气,心道跟刘建桥两个人一星期要来这里坐两三回,沙子野草看他们两个都看熟了,他刘建桥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让她受用。下辈子投胎,何汉晴想,如果还当女人,一定要找一个嘴巴甜的男将当老公。
何汉晴重新坐下了。
何汉晴决定就坐在这里。如果刘建桥能到这里来找到她,那她就跟他回去,如果他找不到,她就在这里坐死。
夜色就在何汉晴的坐等中降临。
等人便成了何汉晴眼前的大事,它仿佛取代了一切。四周一有风吹草动,何汉晴眼光便扫过去,专注那里半天。何汉晴想,如果刘建桥不来,她就在这里坐死。但如果他来了呢?那她该么样办?她是赶他走,还是扑到他怀里?何汉晴是蛮想扑到刘建桥怀里的。她觉得刘建桥起码有十几年没有抱过她了。何汉晴想到这,心里有些愤然,女人老了,你男人就不能抱了?法律上几时说过,只抱年轻女伢的呀?电影里头的那些外国女人,活得七八十岁了,她老公见了还要上去抱抱她,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抱。你咧,背地里抱一下就抱不得?当年下乡,房东屋里喂的牛,干活干得好,房东都会欢喜地拍它几下,抱抱它的背表示奖励。你刘建桥咧?
何汉晴本来寻死的理由还没有这一条,现在她觉得她应该把它加进去。
江边的灯在夜色里璀璨了起来,天色越黑,它越璀璨。它们把长江照亮了,把天空照亮了,把马路照亮了,把它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却无法照亮何汉晴的心。
坐在晴川阁下的何汉晴随着天色的深浓随着灯光的明亮而心情越发黯然,失望感也一层一层深浓。因为,刘建桥没有来,而且何汉晴觉得她视线内的一切迹象都仿佛表明刘建桥根本就不会来。何汉晴伏在自己的膝上哭了起来。何汉晴以前也喜欢哭。不管有几多人,只要她想哭了,就一定是那种放声大哭。现在历经这一天的寻死过程,纵是这里空无一人,她却嚎啕不起来。
泪水穿透何汉晴的裤子,湿到了膝盖。何汉晴在自己无声息的泪水中睡着了,她甚至没有梦。
突然有人踢她。这个人说,你还玩真的起来了?你还玩得蛮大咧!
何汉晴全身一紧,这声音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个粗,那个闷,那个锈味,那个不紧不慢的劲道,都让她的心加速地跳动起来。似乎她坐在这个晴川阁下的角落等待的就是这个声音。何汉晴想,哦,我开始做梦了。
刚想过,何汉晴又被踢了一下。这一脚有点重,何汉晴醒了,她本能地跳起来,想要骂架,却突然发现,暗夜里若隐若现的那张脸正是刘建桥的脸。
何汉晴顿时泪流满面。何汉晴说,你来做么事?你莫管我!
刘建桥说,我不管哪个管呀?你未必找个野男人管?
何汉晴心里怔了一下,心道,这是扯的哪门子的野棉花!想过说,放屁!
刘建桥说,不是三花告诉我你上了晴川桥,我还真以为你跟野男人跑了。在屋里找个么事寻死的理由。
何汉晴说,你放屁放屁放臭屁!我落到你手上,已经够受的了,我找野男人打鬼!你只管莫耳我,我死了我活该。
刘建桥说,喂,你来的真的?你一个穷人,有么事资格拿死来玩?
何汉晴说,穷人么样?穷人未必连死的资格都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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