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一个女人的本色人生
作者:王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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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偷着笑,人家就看出来了,那是个有经验的娘儿们,“想要孩子了是不是?”她就这么老实,她就给人家点点头,人家就劝她趁着年轻叫男人好好发发你,发起来再要孩子嘛。这方面她就傻瓜了,她显然不懂发的实际含义。
“我要图他发财我就不嫁给他了。”
人家就放声大笑,你个瓜女子,结婚大半年了,不知道发。
“发啥呀?”
“会发面会蒸馍就不知道男人发女人?”
她腾一下脸红了,红到指甲缝里头了。
人家从头到脚细细地看她。
“你还没发起来,好日子才开个头,不要开个头就匆匆收场,撵贼似的,得慢慢来,把好日子拉长,味道就出来了,美上它三年五年,女人就全发起来啦,暄腾腾的,保证你是个开花馍。”
她把人家的话回味了好几天。
四
那件事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只有短短的一天。
那是个混混子,在伊犁混不下去了,就出来了,这个小地方他只打算呆几天。他也小看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他刚一露面,这里的人就把他看透了;人来车往的路边小镇,人们都有好眼力,他再怎么掩饰、花言巧语都不行。应该承认他很会说话,很会察言观色,很会讨女人欢心。这个小地方可不吃这一套,人家对他可是太冷酷了,他最绝望最倒霉的时候再让人家冷酷一下,他都准备自杀了,他连离开小镇的勇气都没有了。原来打算去奎屯,去乌鲁木齐,这些打算太可笑,那里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对待他呢?
这个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摇摇晃晃,其实他是试探着往汽车上撞,有好几辆车擦身而过,司机气得大骂,他根本不理人家,他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汽车要躲开他越来越困难了。他的胆子陡然大起来,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嘛,他就直直朝汽车轮子底下窜,司机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司机眼睛都闭上了,司机没有听到嘭的一声爆裂,人或者动物被轧死的时候跟轮胎爆了一样。
司机睁开眼睛时,那个恶棍那个混蛋被修车师傅的老婆拉走了。司机们都认识这个修车的铺子,也认识修车师傅和他的老婆,司机擦擦汗,让车子动起来。车子也被吓软了,跑起来歪歪扭扭的。
修车师傅出去了,那个混蛋坐在女人跟前,喝了好几杯水,又开始抽烟,修车师傅待客的一包红雪莲全抽掉了,他才停止发抖。他从死亡的高峰眨眼间被撤下来,他一下子就崩溃了,喝了水,抽了烟,救他的又是个女人,他又慢慢地从崩溃的边缘往上攀援。
女人一直看着这个可怜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落魄、这么悲惨的人,她眼睁睁看着一个男人在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在几杯水几十根香烟的作用下又恢复起来,又满面容光地出现在她面前。其实这个人一直坐在那里。只有目睹这一系列变化的人才体会到生命有多么奇妙。
这个男人完全恢复过来了,开始超常发挥,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他一生还没有如此生动过,妙语连珠,一切都恰到好处。女人不断地惊讶和兴奋,这就更助长了他的才华。他整整发挥了三个小时。女人把饭端上来,女人看着这个男人吃饭,女人再次感到惊讶,竟然吃得这么慢条斯理这么温文尔雅。这是她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派头。吃过饭他只抽了一根烟。这是必须要抽的一根烟。女主人很大方,抽一条她都愿意,她很高兴,这个他知道,他拆开一包烟,只要一根,这根烟才抽出了男人的水平,烟圈旋起旋落,烟灰弹进烟灰缸,每个细节全都一丝不苟。
他走到院子里,他就知道那条长方形的地是准备种菜种花用的。
“为什么不栽一棵啤酒花呢?”
“你说啥?啤酒花?院子里栽啤酒花?”
“啤酒花不比葡萄差,搭个架子,跟葡萄棚一样。”
眨眼功夫他把架子搭好了,有椽子有铁丝。他拍拍手,开始鼓动女人到山里去摘野啤酒花。“要在秋天里栽种,在院子里过冬,明年就能看到啤酒花了,丁零当啷,满院子铃铛。”
女人想的全让他说出来了。他太能说了。女人就跟他到山里去。
走到街上,人们纷纷侧目而视,女人是感觉不到的,女人只感受秋天的美好,她把一个绝望的人给救了,人们怪异的目光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小学教师多少有点书生味,师范学校毕业不久,分到农五师最偏远的连队小学教书,常常看到修车师傅年轻漂亮的妻子要看好半天,他甚至劝修车师傅不要把自己心爱的妻子叫娘儿们或者婆娘,修车师傅包括司机全都笑了。小学教师是知道这个恶棍的,小学教师也知道全镇人的情绪,小学教师很愤怒,就挡住了人家的去路,跟揭示真理一样指着这个恶棍说:“你这个混混子,你哪儿不能混,混到这儿来了。”小学教师不等混混子答话,就对女人说:“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就你一个被他瞒着。”女人说:“他太可怜了,你们还这么对待他?”有个上年纪的人过来给小学教师帮腔:“有句话可能不中听,想听你就听,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女人声音高起来:“他都走绝路了,都要自杀了。”小学教师的声音也高起来,不过不是对女人,是冲着那个混混子,“你已经得救了,你滚吧,滚远远的。”混混子连他看都不看,混混子甚至不看街两边的人,连整个镇子都不看,他嘴角挂着冷笑,微微扬起脑袋,看天上的白云。女人说:“咱走。”他就像个跟屁虫跟上去了。
他们进山了。上午进去,下午出来,还真弄到野啤酒花,就栽在院子里,细心人发现混混脸上有五个手印,不用说是挨了一巴掌。混混也不避讳,说是女人扇的。
混混子是天擦黑时走的,临走前跟修车师傅喝酒,一口一个大哥:“大哥,嫂子是好女人呀,兄弟我一时糊涂想不开,眼看钻到汽车轱辘下边了,嫂子一耳光把我扇灵醒了。”混混子是这么说的,说得很诚恳,“嫂子,这个地方是我这一辈子惟一活得像个人的地方。”女人笑笑没吭声。混混子走的时候神采飞扬。
五
天越来越凉,女人的情绪却高涨起来了。修车师傅有点心不在焉,不再往远处走,做几样活就回家。人家都笑他,刚结婚不恋家,新媳妇不新反倒恋起家来了。他人老实,这个怪里怪气的问题竟然也实话实说,憨憨地笑笑:“我也不知道咋弄的,越来越迷我婆娘。”
“是婆娘迷你。”
“节约着用,细水长流哩。”
“看你说的。”
有时候女人会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问丈夫:“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啥事嘛?”
“一个人绝望可怜的时候该不该救他?”
“这是好事,你就不该这么问。”
“那你说我该咋问?”
“那个可怜人过得咋样,找到工作没有?有人欺负没有?”
“老汉,你心咋这么好?”
“我也被人欺负过。”
“啥时候?噢,你说我哥,我哥把你从精河赶出来了。”
女人就笑起来。后来女人告诉丈夫,就是这个秋天,她才死心塌地要在这个地方跟他过一辈子。女人说的秋天,就是把野啤酒花栽种在院子的那一天。女人每天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啤酒花浇水。
阿拉套山流出来的清澈的溪水,只有碗口那么粗,人们为了打水方便,就在溪水出山的地方挖一个大池子,水就大起来,水大那么一圈又变成碗口粗细继续奔流。那么细的一股子水,却有几百米宽的河床,有些地方宽达三四公里。看样子,河水曾经宽阔到那种程度。那毕竟是一种猜测。人们记忆中的河水就碗口那么大。大概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大修水利的时候,想给河水戴上笼头,具体办法就是把河水夹在水泥渠道里。那意思是碗口粗的河嘛,给两尺宽的渠道就可以了,干吗要浪费那么宽的河。河道填上土种粮食。人们还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发大水,水也大不到哪里去,连河床的一半都没占去,但那迅猛的势头冲毁水泥渠道和河滩上的农田是足够了,河水跟野马一样左冲右冲,拐八字冲击,毫无办法。
男人看女人挑水太累,就想修个水渠,把水引过来,女人就笑了:“我就要水在我身上过一过,我就要这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