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一个女人的本色人生
作者:王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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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话也难不住她,她到另一家去串门子。三言两语问清楚了,还真有这么回事,酵母就是山里长的,就是那些野啤酒花,她噢叫起来,连说几个不可能,直至人家跑进去抓一把啤酒花给她,她才住了声。她捏一只干啤酒花举到眼前,轻轻吹两下,干啤酒花就嘘嘘叫起来,干掉的蝉就是这个样子,蝉活着的时候也这样子叫。
太阳落山的时候,人们看见修车师傅拿着一个大馍馍一边走一边吃。石油鬼子的油罐车坏在路口了,动不了啦,修车师傅就跟在司机后边边走边吃,馒头刚蒸出,白花花耀眼,那股子香味窜得厉害,街两边的人都闻到了,这里的人是从男人手里的白馍馍来评价房子里的女人。不管哪里的女人,落脚这个地方,起码也得一年半载才能让野啤酒花咽到肚子里。她连野啤酒花长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野啤酒花长什么颜色她都不知道,那个给她啤酒花的女人劝大家:“行了,行了,满山遍野都是,迟早的事儿,捂不住的。”
阿拉套山不仅仅是加固大地的腰板,大地太辽阔,风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从黑海里吹到大兴安岭,从西伯利亚吹到印度洋,风就这么浩浩荡荡。据说只有蒙古人能跟上风的神速,席卷欧亚大陆,从太平洋到大西洋,风吹到哪他们的马队就呼啸到哪。乌拉尔山那道挡风墙就被他们叫做石带,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马群,但可以减慢风的速度,马群也会慢下来;马群也要走一走的,乌拉尔山,大地的石带,就满足了马群和骑手的愿望。蒙古人到这里的时候,哈萨克人已经把阿拉套山命名过了,石头山跟乌拉尔的石带意思差不多,英雄所见略同,连语言都这么接近,蒙古人就喜欢上阿拉套这个名字了。所有落脚在这里的人都喜欢阿拉套这个名字。不管是石带还是石头山,它们会在风中呜呜响起来,跟牛角号一样,跟悲壮的胡笳一样。据说成吉思汗的孩子们完全可以踏平整个欧洲,他们翻越石带的时候,正遇上大风,石带就响起来了,呜呜咽咽跟婴儿的啼叫一样,跟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的叫声一样,成吉思汗的孩子们就想妈妈了,他们太想念草原上那大海一样的额吉母亲了,他们就默不作声翻越石带,等他们抵达意大利亚德里亚海边时,他们把那一湾子水当成真正的大海了,他们把靴子一样的意大利当成整个欧洲了,他们就草草收兵,返回草原。哈萨克人没有离开过阿拉套山;他们最远走到石带,他们把马群赶到石带,并听到石带的呜咽声,他们就哇哇大哭。
那一天,风还在千里之外,在塔城那边呢,有一家哈萨克人赶着羊从阿拉套山出来了。那条石沟正对着修车师傅的家,修车师傅的女人就接待了他们,无非就是开水呀,火炉子呀。他们有孩子,哈萨克女人抱着孩子喂奶,哈萨克男人喝完水就说:“风到塔城了。”修车师傅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能听那么远,塔城那么远?”哈萨克男人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抱住一块大石头哇哇大哭。修车师傅的女人吓坏了,哈萨克女人说:“他想他的阿帕,他的阿帕在塔城死的,到天山他就不哭了。”哈萨克汉子哭够了就出来了,离开的时候也没说话。
风是两天以后过来的,阿拉套山的每条沟都在呜呜地吹奏古老的胡笳,苍凉悠扬。修车师傅的女人已经意识到某种危险,她不停地干活,家里的活没多少,她就重复着干。电视只能收两个台,她原本对电视没抱多大希望,她往电视跟前一坐,里面是港台电视剧,港台电视剧根本不是阿拉套山的对手,阿拉套山从洪荒的远古从天地的尽头缓慢而悠扬地把那苍凉悲壮的声音送到她的耳朵里,她一下子被击中了,电视闪了几下就消失了,遥控器从手里落下去,电影里那些被击中心脏的枪手就这样子,突然僵硬在画面上,手里的枪跟鸟儿一齐坠落。她僵硬了片刻,就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哭起来,她这时候才羡慕起那个哈萨克汉子,她很想跟他那样很放肆地哇哇大哭,她用尽了力气也哭不到男人的份上,女人想妈妈的时候就是这种呜呜咽咽的声音。阿拉套山很体谅人的心境,更多的时候是呜咽。谁都知道女人哭的时候多,后来当她听人家说蒙古人在乌拉尔山想妈妈的时候,她就告诉人家蒙古人的马队里是有女人的。的确是这样,男人们的马队在前边,牛车勒勒车拉着女人孩子跟在后边,只有年老的妈妈留在蒙古本土。石头山被大风吹成胡笳的时候,最想念家乡的是那些女人,女人把男人们的心哭软了,男人们硬撑着,撑到有海水的地方就撑不住了,就回去了。
女人长长出一口气,身上湿漉漉的,泪水跟汗水一起出来的。阿拉套山正在吹奏胡笳。她赶紧去做饭。火刚烧起来,丈夫就回来了。丈夫被人叫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去修车,不是所有出毛病的车都能开过来。丈夫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工具袋“哗啦”一声掉地上,好像被打落的,接着是丈夫倒在床上的声音,床嘎吱嘎吱总算撑住了丈夫的大块头。烟雾很快就飘过来了。丈夫在家里抽莫合烟,出门才装像样的香烟。丈夫吃饭的样子太吓人了,她知道丈夫吃饭很猛,仔细冷静地观察还是第一次,“你吃慢点,又没人抢你。”丈夫生气了,丈夫拿眼睛瞪她,也只能拿眼瞪,嘴里有饭,丈夫被噎得够戗,梗着脖子呜噜好一阵子才缓过气,肠胃急切地等待着,丈夫只能全力以赴往嘴里填东西,给他石头他都会吞下去的。
她发誓再也不哭鼻子了,再哭这么几次非把丈夫饿死不可。
丈夫吃饱了,丈夫就有好心情欣赏妻子的厨艺,丈夫拿着白馒头:“我咋都闹不明白馍馍能开花,喀什噶尔的石榴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这个时候了,女人也没有告诉丈夫野啤酒花的秘密。
三
刮风的时候越来越多,轻轻的风是吹不响阿拉套山的,轻轻的风也传不到远方,他们家的房子更像一块大石头,他们家的房子也在大风中响起来了。有一天,她一个人在房子里,她都记不清她在做什么活,家里总有做不完的活,她不知怎么就停下来了。她听见房子呜呜响起来,以为风来了,她关上门窗,房子还在呜呜地响,她吓坏了。她跑出去,跑到石沟里,身边的石头都是这种呜呜声,她耳朵贴到石壁上,她听出来了,风在远方呼啸着翻卷着,跟鹞鹰一样。
两天后,风果然吹过来了,山沟里的胡笳一下子嘹亮起来,房子也嘹亮起来,她关紧门窗,她不会放声大哭 ,可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悲壮。她再次看到石头时,她看出石头是有门窗的,石头还有嘴巴鼻子呢,石头的呼吸常常喷到脸上脖子上,她的头发也会在石头跟前高高扬起来。放牧的哈萨克人蒙古人总是勒马悬崖,久久地望着远方,马只瞅着蹄下的石头,没有风,马鬃却高高飘起来,马在接纳石头的呼吸呢。那种时间会延续很久,马会突然惊醒,直直立起,像从石头里喷出来的一样,那些烈马直立片刻,会从石崖上一跃而下,跟真正的风一样呼啸整个山沟,常常有骑手被摔死。人们就会说那人被风刮走了,而不说摔死;更有趣的说法是风本来就是石头的呼吸,阿拉套一呼一吸,风就越来越大。
中亚腹地的秋天是很美丽的,绿洲和草原就不说了。从沙漠里出来的骆驼,眼皮一片黛青,眼睛跟草丛里的清泉一样。顺着骆驼的背往沙漠里看,沙丘宁静安详,沙粒跟清水洗过一样清清爽爽。沙漠的美是不容易出现的,秋天是个例外。
再来看阿拉套山吧,谁都会相信阿拉套山是大火烧出来的砖,新砖,整个夏天太阳用了最猛烈的大火烧制这些红砖,现在砖烧好了,一堆一堆码在大地上。那些金黄的牧草以及饱满的草穗在牲畜的眼里变得无比神圣,牲畜们就叫起来。它们从春天到夏天忙着填肚子,这不能怪它们太馋,从冬天挺过来不容易,人们还不停地挤奶,牲畜始终处于饥饿状态,总是饥不择食。秋天要长膘,厚厚的一身膘才能保证它们过冬,人们在秋天挤奶的时候都留了一手,牲畜们就不再那么疯狂地扫荡草原了,它们可以从容优雅地走来走去,挑挑拣拣,碰到一坡好草,不急着吃,也可能一口都不吃,它们会放声高歌,金草地上石头都会唱起来的,羊的咩咩和牛的哞哞传不远,只有悠扬的马嘶可以飘到山外。跟春天呼唤情侣的叫声不一样,完全是对自然的赞美,有一股子豪气,伴随马嘶而来的是密集而清脆的嘘嘘声,满山遍野都是嘘嘘声,像哄小孩子尿尿,像蛐蛐叫。山里山外都是这种轻快清爽的声音,来来往往的车辆全被嘘嘘声压住了。很轻盈的悦耳的声音就这么厉害。嘘嘘声响到一个月的时候,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啤酒花的芳香;啤酒花的芳香是在果子熟透的时候散发出来的。是从一个一个小铃铛里摇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