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男权统治下的女性悲剧

作者:杨 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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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文学作品特别是在民间创作的作品中更明显,它所叙述的故事是一个深沉的悲剧,这个悲剧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它的强烈的悲剧性撕肝裂胆,催人泪下。在这样一种悲剧面前,故事的叙述者和读者(听者)都被悲剧的力量所打动所震撼所感染,但是,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可怕的悲剧,叙述者并没有意识到悲剧的真正原因,因而也就没有把悲剧的原因真正地揭示出来。叙述者是感觉到了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在左右着这个悲剧,但这可怕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叙述者是不明确的。因而,叙述者就只叙述了悲剧故事,而不能完全清清楚楚地解释悲剧的主题;然而,叙述者的叙述又是被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的东西推动着的,这样,就造成了故事的明确性和主题的不明确性。也就是说,悲剧故事是明明白白的,而导致悲剧故事的原因却是模糊暧昧潜隐着的。读者在读和听这样的故事的时候,被这个悲剧打动着,也感觉到了悲剧后面有一种更大的力量推动着悲剧的发生,但是这种更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读者也不甚了然。读者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一种东西的存在,但是读者就是说不清楚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原因就在于读者和作品中的人物一样,都受制于这种东西,思想意识都被这种东西笼罩着而不能认识这种东西。文学批评的意义在于,要把作者没有解释的东西和读者没有认识到的东西给揭示出来。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有些文学作品批评家是可以解释的,批评家可以站在作品这座“庐山”之外,以犀利深邃的眼光去看清楚“庐山”的真面目;但有些文学作品是同时代的批评家不能够解释的,其原因就在于,批评家和作者及读者都处在了“庐山”迷迷茫茫无边无际的烟雾之中而不可能看清庐山的真面目。对于这样的较为复杂的作品,只有到了另一个时代拉开了时间的距离,才有被真正解释的可能。这是因为,另一个时代新的思想文化观念给认识前一个时代文学作品的“庐山”真面目提供了另一个角度观照的可能。但问题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这样简单,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常常被一种传统的惯性力量把持着,虽然到了一个新的时代给解读过去的作品提供了可能,但是,并不是对所有的作品特别是对那些比较复杂的作品并没有给予应有的解释。在这时,文学批评或文学研究就处在了“失语”状态。
  《孔雀东南飞》是较为典型的例子。《孔雀东南飞》是公认的古代民间叙述诗中最伟大的诗篇。对于它的悲剧的原因的解释,几乎一致认为是封建礼教制度对刘兰芝和焦仲卿爱情的无情摧残。具体的体现是焦母对刘兰芝的刁难和驱遣以及刘兄逼迫刘兰芝的再嫁。但问题是:1?郾焦母固然体现了封建家长制的严酷,但封建家长制本身并不是造成那一悲剧的最终原因;我们知道,焦母虽然看不惯刘兰芝,不喜欢她的“自专由”,但是焦母还不能亲自把刘兰芝驱遣回家,即使是最严酷的封建家长制也还是借用了另外的力量;2?郾对刘兰芝的哥哥(还包括母亲)逼迫刘兰芝的再嫁,也说成是宗法制的力量即也是家长专制的表现,看似有道理,但深入思考就会发现,刘兰芝的哥哥和母亲之所以逼迫刘兰芝再嫁,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封建家长制,作为家长是应该爱自己的妹妹和女儿的,是另外的力量不允许他们去这样做,他们是根据了另外的力量逼迫了刘兰芝的再嫁;3?郾刘兰芝虽然被逼再嫁,但还没有想到死或以死抗争封建家长制对爱情的摧残。刘兰芝最终之所以“举身赴清池”,是在于焦仲卿对她的讽刺和羞辱。焦仲卿是深深地爱着刘兰芝的,但焦仲卿是根据什么讽刺和羞辱刘兰芝的呢?对于这些内容,应该说《孔雀东南飞》是给我们描写出了的,也就是说,作品已经朦胧地意识到了并指向了造成悲剧的最终原因,只是作者还不能明确地解释这种原因罢了。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思想观念已经为解释那一悲剧的最终原因提供了可能。我们也必须重新探讨《孔雀东南飞》这篇民间最伟大的叙事诗的真正主题。
  《孔雀东南飞》一开篇就以刘兰芝向焦仲卿的诉求告诉了人们她的爱情经过、她对爱情的忠贞、她的勤劳能干以及婆母对她的刁难和她的要求“及时相遣归”的意向。过去人们只是注意到了这段对话以简洁的语言交代了丰富复杂的内容,但并没有充分注意到,它为什么不是以作者的客观角度的叙述,更不是以焦仲卿的角度的叙述,而是以刘兰芝的角度作为叙述的开始。今天我们才真正地领悟到了从刘兰芝角度即从女性这个角度叙述的特别的意义。它既使开篇的诉求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又使全篇奠定了从女性视角感受的基调。在刘兰芝的诉求中包含着女性的自由意识。实际上,《孔雀东南飞》一开始,就展开了女性自由意识与封建礼教和男权制社会力量的矛盾冲突。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是刘兰芝在诉说自己是个有才学的女性:既有着传统女性的女工的本领,又有着不同于传统女性的艺术和文化的修养。“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是刘兰芝在向焦仲卿诉说自己悲苦和怨恨:她对焦仲卿是深爱着的,她渴望得到她的爱情,但是她并没有得到那种爱情。“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是刘兰芝在向焦仲卿诉说婆母对她的刁难:她无论怎样的劳作,怎样的贪黑起早,怎样的织得多,婆母都是不满意的;婆母是在故意地刁难她。“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是刘兰芝在向焦仲卿宣泄她的不满:我在你家是个无用的人,留我有何用呢,告诉你妈把我休回家去吧。通过开篇的这段对话,《孔雀东南飞》给人们展现了一位对封建礼教严重不满的新的女性形象。我们知道,在封建时代,女人是没有自己的个人价值的,女人的价值是因男人的价值标准而确定的。男人在外从军或做官,女人不仅要在家“守节情不移”,还要好好地孝敬公婆,拼命地劳作,否则就不是一个好女人。刘兰芝不满意这种生活,不愿意做这样的好女人,实际上就是向传统的男权价值观提出了挑战。在刘兰芝看来,“我是一个有修养的女性(在这里,刘兰芝还没有说到自己的美丽,但后面刘兰芝对自己美貌展示就已经表现了这一点),我要获得我的爱情,但是,我在你家独守空房,不仅没有获得我所要的爱情,还要受你母亲的刁难和虐待,我不能忍受这种生活”。当然,我们不能把这些诉求的话当做刘兰芝真的要离开焦仲卿,而是在向自己所爱的丈夫宣泄自己的痛苦和不满。刘兰芝诉求中的痛苦和不满其实是对男权制和家长制构成的现实表现出的痛苦和不满。
  《孔雀东南飞》的矛盾冲突就是由这种女性的自由意识与男权制社会力量而展开的,而不是由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与封建礼教而展开的。也正是这种女性自由意识与男权制社会力量的根本矛盾冲突才导致了刘兰芝的最终悲剧,因为刘兰芝所面对的不只是她的婆母和丈夫,而是他们所代表的无比强大的封建礼教和更加无比强大的男权制社会。
  刘兰芝的女性自由意识构成了对封建礼教及男权制的反叛是引起焦母不满的原因。这是并不奇怪的。因为在那个以封建家长和男权为专制的社会中,女人就是应该对婆母和丈夫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俯首称臣的。虽然,刘兰芝“守节情不移”,虽然,刘兰芝“夜夜不得息”,虽然,刘兰芝“君家妇难为”,但是,毕竟,刘兰芝是“心中常苦悲”,毕竟,刘兰芝是不满意于“大人故嫌迟”,毕竟,刘兰芝是产生了“及时相遣归”的想法。刘兰芝的这种女性自由意识必然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来。这就是焦母决意要驱遣刘兰芝的根本理由:“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就是焦母对刘兰芝的评价。公允地说,这评价对刘兰芝是准确的。在焦母的心目中,是有一个儿媳妇或者说女人的楷模原型形象的,这个楷模原型形象是由几千年来封建礼教和男权制的社会模式铸塑出来的,她千人一面,没有自己的个性,她万众一心,没有自己的价值,她重规重矩,不越雷池一步。这个形象具备了封建礼教和男权制社会对女人所有的要求,就是没有一点女性自由意识的色彩。现在,刘兰芝居然有了自由的要求,这与焦母心目中女人的楷模原型形象相距太远了,这怎么不能让她“吾意久怀忿”呢?这怎么能不让她命令她的儿子“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呢?这怎么能不让她“槌床便大怒”、“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呢?正是根据她心目中的女人楷模原型的形象,焦母为焦仲卿选择了新的合适的妻子:“东家有贤女”,正符合焦母心目中女人楷模原型形象的要求,而且,“自名秦罗敷”,长得还漂亮,“可怜体无比”,是应该得到焦仲卿的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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