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男权统治下的女性悲剧
作者:杨 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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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兰芝内心对丈夫和哥哥的忧虑实际就是对男权制构成的强大的统治力量的忧虑。她知道,不管丈夫如何爱自己,不管丈夫怎样表示要接她回来,也不管丈夫如何对天发誓,丈夫是很难或根本就不可能把她接回来的,因为丈夫不可能战胜他后面的强大的社会力量。刘兰芝还知道,尽管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那里的母亲仍然是生她养她的亲爱的母亲,和一奶同胞的哥哥,但是,那家已经不属于她,母亲和哥哥不会像原来那样对待她了。他们会根据社会的习俗标准去要求她对待她。刘兰芝当然不知道那是一种男权制的统治力量,但是,刘兰芝却知道那力量的可怕,而家里最亲的人也会依照那种力量来歧视她并逼迫她再嫁。刘兰芝虽然被驱遣回家,但她知道实际上她无家可归了。
回到家里,果然受到了母亲的责难和哥哥的逼迫。这段重点不是直接写刘兰芝的感受,而是由她母亲和哥哥的态度写出刘兰芝被休回家的艰难处境。一见面母亲就是“大拊掌”和“不图子自归”的严厉责难。“大拊掌”即大拍手把母亲对刘兰芝被休回家的惊恐表现得淋漓尽致。母亲为什么这么惊恐呢?在封建社会,女儿一嫁出去,就属于婆家人了,没有母亲的迎接是不能随意回家的,回家了就意味着被婆家所休了,被婆家所休就一定是女儿的过错;而女儿的过错就是女儿家里没教育好,因而那是奇耻大辱,被社会所歧视的。正因为如此,母亲不由分说不问青红皂白就问罪于女儿:“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能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从小教你织布裁衣学艺懂礼仪,你是有教养的,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错的,今天你犯了什么罪过被休回家?当刘兰芝告诉母亲“儿实无罪过”,母亲还是“大悲摧”。母亲的十分悲痛可能包含着母亲对女儿理解,但是,这悲痛之中仍然带有女儿被休回家蒙受了巨大羞辱的成分。母亲为什么对女儿没有一点同情和怜悯呢?这是因为,母亲也被那种男权制的思想所束缚,母亲也以男权制的思想在衡量女儿责怪女儿问罪女儿。来自母亲的怪罪和责难对刘兰芝来说是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和温暖。在这里,《孔雀东南飞》给我们生动地展现了男权制的思想是如何借母亲的力量在给女儿施加重压的。
县令和太守家两次遣媒人说媒都被刘兰芝拒绝,表明了刘兰芝对爱情的忠贞。母亲虽然理解了她的情感,但是哥哥却逼迫她必须再嫁。“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不嫁给这样仁义(又有权又有钱)的人,将来你怎么办呢?哥哥当然想把她嫁给有钱有势的人,但更主要的是哥哥想尽快地把她嫁出去,因为有了一个被休的妹妹在家对他来说是不光彩的。哥哥并不是真心地关心妹妹,而是关心他自己。哥哥同母亲一样是站在男权制的角度来看待妹妹被休的。
在哥哥的逼迫下,刘兰芝只得答应再嫁:“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孔雀东南飞》的对话简洁而内涵丰富,这段是比较典型的。通过这段对话,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了刘兰芝的内心世界;正如她回家时所忧虑的,“性行暴如雷”的哥哥是不能允许她在家等候焦仲卿来接她的;因而,她和焦仲卿的爱情是“永无缘”的;她也就只能答应没有爱情的又葬送了她的爱情的被逼迫的婚姻;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们还看到了刘兰芝内心深处更复杂的东西:作为一个被男权制所戕害的女性的男权制的思想。这是刘兰芝意识中的无意识:“理实如兄言”,“中道还兄门”是不对的,不合“礼”的,不应该的,这使哥哥家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因而要根据哥哥的“处分”赶快再嫁。这是刘兰芝被当时社会习俗所束缚形成的思想,是她意识中的明确认识。然而,当她站到了社会约定俗成的“礼”上,也就站到了她爱情的自由要求的对立面——男权制的立场上,男权制的思想不仅表现在男性身上,更可怕的是还表现在被男权制思想所害的女性身上。这是她无意识的不明确的思想。刘兰芝无意识中的男权制的思想始终伴随着她困扰着她撕扯着她折磨着她。从被休的一开始,她就被这种男权制的思想缠绕着。当她离开婆家时,她自愧地说:“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是自己从小就没有教养,成为你家的媳妇感到惭愧。这不能说是刘兰芝的矫情,而应该看做是刘兰芝的真话。这些话当然和开篇的质问话(十三能织素……十六诵诗书)是相矛盾的,然而,两者都是真实的。这种矛盾性恰恰反映了刘兰芝内心深处的矛盾:对社会习俗的依循和对自己的女性爱情自由要求的追寻。由此我们也看到,社会的男权制的统治对女性的压迫奴役是如何地转换到作为一个个体的女性的思想深处,使其自身就充满着激烈的矛盾斗争和痛苦。当回到自己的家时,刘兰芝的“进退无颜仪”,就进一步表明了她无意识中的男权制思想。为什么上前和退后都觉得没有脸面呢?就因为是被休。被休就是女性的耻辱,被休就是女性的罪过,被休使女性处在了无任何尊严任何地位可言的地位。这不仅是社会的“体制”,也是被害的女性刘兰芝的思想观念。
当我们理解了刘兰芝这个被男权制所害的女性身上的男权制的无意识思想之后,我们也就比较容易理解刘兰芝母亲的男权制的思想现状。当女儿被休回家,她是何等的惊恐万状。然而,她毕竟是母亲,当接连两次来说媒都被刘兰芝拒绝时,母亲对刘兰芝还是理解的,“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母亲毕竟没有像哥哥那样严厉地催逼。但是,当女儿在哥哥的催逼下答应嫁给太守家后,母亲还是加入了对女儿的催逼。这催逼是以母爱的方式出现的:“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母亲只是关心女儿的出嫁不要耽误了,而全然不考虑女儿的真正爱情。在儿子催逼女儿出嫁时,母亲的沉默就已经表现了母亲已经站在了儿子的立场上。这就再一次表明母亲头脑中的男权制思想是何等的根深蒂固。
在哥哥和母亲的催逼下,刘兰芝只得赶快再嫁了。她知道彻底告别和焦仲卿的爱情是不可避免的了,因而“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刘兰芝的悲痛是难以抑制的了。刘兰芝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她的嫁妆:“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执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与其说刘兰芝是在给自己办嫁妆,不如说是进行一种庄严而悲愤的仪式:在和她的爱情作最后的告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爱情的希望就像太阳一样马上就要落山了,刘兰芝只能出门宣泄那无尽的悲伤。
《孔雀东南飞》从刘兰芝的角度为我们叙述着她的爱情悲剧和人生悲剧,即她作为一个女性,在婆家受到的驱遣,在娘家受到母亲的责难和哥哥的逼迫。这些都是来自男权制对女性的压迫,这压迫摧残了刘兰芝的爱情,使刘兰芝陷于无限的悲痛之中。但是,虽然刘兰芝被迫再嫁,虽然不得不离开她的爱情,虽然不得不嫁给她不爱的人,然而,在刘兰芝的内心中还有一个爱人可深深地思念,还有一种爱情可深深地怀念,因而,刘兰芝还不至于彻底绝望。《孔雀东南飞》的最深刻之处在于,它继续给我们叙述了这个女性的更大的悲剧,而这更大的悲剧的制造者正是来自她所痴心的爱人和同样痴心爱着她的丈夫。正是她的丈夫从男权制角度的最后一击,使刘兰芝这个女性最后的人生希望彻底破灭。
《孔雀东南飞》叙述了所有亲人对刘兰芝这个女性的态度,最后又再一次地叙述她丈夫对她这个女性的态度,这就使《孔雀东南飞》这部伟大的诗篇不仅十分耐人寻味,而且具有了个更为深邃的思想意义。
焦仲卿得知刘兰芝再嫁的消息之后来和刘兰芝见面。然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见面呢?刘兰芝是怀着无限的怅惘之情去见焦仲卿的:“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可见刘兰芝对焦仲卿的无限深情;刘兰芝又是以无可奈何的心情去见焦仲卿的:“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可见刘兰芝伤心至极的形象;刘兰芝是来向焦仲卿述说她的被逼无奈的苦楚:“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可见刘兰芝内心无以言说的痛苦和对焦仲卿理解的极大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