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男权统治下的女性悲剧

作者:杨 朴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焦仲卿不是为了爱情而死,还可以在下面的情节中得到进一步的证实。焦仲卿虽然萌生了死的念头,但是,焦仲卿的死是有条件的,他是在得知刘兰芝死了之后才去死的。这就说明,焦仲卿不是为了爱情而死,为了爱情而死是不需要其他前提条件包括不需要所爱的人死为前提条件的。刘兰芝的死是刘兰芝的践约,焦仲卿在刘兰芝践约之后也不得不践约。焦仲卿如果不践约将受到他良心的巨大谴责,因为是他先提出“吾独向黄泉”,从而迫使刘兰芝提出“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并毅然决然赴死的。
  焦仲卿的死是不得不践约的行为,还可以在焦仲卿死的念头的产生到真的去死的发展过程得到证明。焦仲卿的死是他不情愿的念头的不以他意志为转移的逐渐发展。当他和刘兰芝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时,他的主要思想是对刘兰芝的嘲讽和表现自己的气愤和悲伤,此时,他并没有真的准备去死。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兰芝却和他立了“黄泉”之约,“执手分道去”的执手,已经不是缠缠绵绵难舍难分的相握,而是以“执手”方式的立约。这就迫使焦仲卿不得不走上了赴“黄泉”之路。焦仲卿的死是被动性的,这在他“上堂拜阿母”的话里有着隐喻性的表现:“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焦仲卿的所谓“大风寒”“严霜结庭兰”之类完全是他对刘兰芝“黄泉”之约产生的死亡恐惧的移情。焦仲卿是在“黄泉”之约的“寒风”“严霜”逼迫下“故作不良计”——才做了去死的打算的。可见,焦仲卿和刘兰芝说“吾独向黄泉”时还没有真正想去死。
  焦母对儿子要死的劝说没有获得一丝一毫的作用,并不在于焦仲卿对爱情的忠诚,因而对母亲的“慎勿为妇死”的忠告和求娶东家“窈窕艳城郭”贤女的劝说毫不动心,而是母亲的忠告和劝说根本牛头不对马嘴。母亲根本就没理解儿子“话里有话”的苦衷。
  “长叹空房中,作计仍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作者又以叙述的方式表现了焦仲卿的精神状态。“长叹”是因为没有什么路可走,只有死路一条了;“渐见愁煎迫”是渐渐感到了死亡恐惧的“煎迫”。此时的焦仲卿虽然选择了死,但死的决心其实还并没有最后下定。焦仲卿的死决心的下定和最后的赴死,是在得知刘兰芝已死的消息之后。“心知长别离”并不是感到刘兰芝对他的长别离,而是感到了自己对生命的长别离——刘兰芝已死,自己不能不死了——那是“黄泉”之约的规定。“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仍然表现了焦仲卿的犹豫和矛盾。不管怎么说,焦仲卿最后还是践约了。但我们必须看到:1?郾焦仲卿的践约是被动的;2?郾焦仲卿以男权制的思想害了刘兰芝,又以男权制的思想害了自己;3?郾焦仲卿的可悲之处在于,他至死也不知道他是被自己的男权制思想所害。
  刘兰芝的死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她是以死告诉焦仲卿,告诉她周围的人,告诉世上所有的人,她不是那种为了“高迁”和“日胜贵”就抛弃了爱人、背叛了爱情的女人。作为一个女性,她非常珍视自己的爱情,但是,是婆母和丈夫代表的男权制使她痛苦地告别了她的爱情,母亲和哥哥也站在男权制的立场上逼迫她再嫁,而她的丈夫又以男权的思想来羞辱她的再嫁。刘兰芝这个女性,在这个男权统治的社会里,失去了一切。但刘兰芝是高贵的,她可以失去爱情,失去生活,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但是,她不能失去人格的尊严。她的死就是她以生命为代价对人格尊严的坚决捍卫。刘兰芝的死包含了她对焦仲卿的彻底的失望,对亲人的彻底的失望,对爱情的彻底的失望,对这个男权制社会的彻底的失望。这个男权制的社会没有给刘兰芝这位女性留下一点爱情的空间、自由的空间、尊严的空间。刘兰芝对丈夫焦仲卿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牵挂挂,对她的亲人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牵挂挂,对这个男权制的社会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牵牵挂挂。因而,她在再嫁的新婚的夜晚“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她的死是绝望的也是决绝的,绝不像焦仲卿那样犹犹豫豫,粘粘连连。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显示了女性对纯洁爱情的渴望,对女性自由的渴望,对女性尊严的渴望,对没有男权制统治的美好生活的渴望。刘兰芝的死是一个悲剧,这个悲剧是男权制社会造成的。刘兰芝的死就像一道划过夜空的闪电,它的瞬间的光辉照亮了男权统治社会的夜空是如何的阴霾黑暗沉重。
  《孔雀东南飞》有一个想象性的表达理想愿望的象征主义的结尾(并不是所谓的浪漫主义):“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了男权制力量的限制,他们爱情是甜蜜的缠绵的销魂动魄的。
  然而,这理想化的象征性的结尾不正证明了现实爱情的悲剧性吗?
  “行人驻足听”,行人驻足去倾听鸳鸯的“夜夜达五更”的婉转美好的歌唱,不是说明“行人”的爱情是不如意的吗?“寡妇起彷徨”,寡妇听到这美妙的歌声,夜里睡不着觉,起来彷徨,寡妇感受到了什么呢?寡妇是羡慕那对鸳鸯的痴迷的爱情呢,还是在刘兰芝的悲剧中感受到了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作为女性的人生的悲哀?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后世人在刘兰芝的悲剧里“戒之”什么“勿忘”什么呢?《孔雀东南飞》从女性的角度叙述了刘兰芝在男权制社会中的爱情悲剧和人生悲剧。阅读《孔雀东南飞》感到有一种十分巨大的力量在逼迫着侮辱着戕害着女性,但《孔雀东南飞》的叙述者并不知道这种十分巨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这不是所谓的封建家长制,他确实是把它——这种巨大的力量对女性的压迫给叙述出来了。《孔雀东南飞》表现出了那种力量的可怕和无处不在;正是这种力量的不断汇聚,才最终形成了淹没刘兰芝的滚滚洪流——刘兰芝最深切地体验到了那种力量的可怕——对爱的毁灭,对生命的毁灭,对自由的毁灭,对希望的毁灭。“举身赴清池”,与其说是刘兰芝的自我毁灭,不如说明刘兰芝对那种以男权意识构成的滚滚洪流的抗争。这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抗争,绝望的抗争。《孔雀东南飞》要“后世人”“戒之”“勿忘之”的就是这种东西。
  描写女性的爱情悲剧是由《诗经》就开始了的诗歌传统。《诗经·将仲子》中的“无逾我里”“无逾我墙”“无逾我园”和“无折我树杞”“无折我树桑”“无折我树檀”是女性对社会“礼”的严酷限制的恐惧而对爱人的拒绝;《蒹葭》所表现的是男性对痴心相爱的姑娘追求而被社会的“礼”所阻隔而形成的悲剧。“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从游之,宛在水中央”,这“水”就是“礼”的象征。而这个“礼”,表面看来是封建家长制,而实际上还隐藏着男权制的思想。男女授受不亲,固然是封建道德观念,但是它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呢?是建立在女性的不自由的基础上的;女性是被规定许配给一个男性的,因而,女性是绝对不可以接触另外的男性的。表面的封建礼教是为深层的男权制服务的。男权制的思想使无数青年男女的爱情不能实现从而给他们带来深深的痛苦。与《诗经》不同的是,《孔雀东南飞》还描写了女性在男权制的统治中的痛苦挣扎。然而这挣扎是徒劳的,刘兰芝的人生悲剧揭示了男权制的社会统治是如何地使女性没有任何人性的自由,没有任何爱情的自由,没有任何人生的出路。《孔雀东南飞》第一次触动了压迫女性损害女性的男权制社会统治力量。所谓男权制就是男性对女性的专制。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它构成一种体制、一种习俗、一种规范、一种法律,它天经地义,没有多少人去怀疑它的正确性;它牢不可破,任何力量似乎都动摇不了它的存在。这种男权专制的力量比阶级压迫更普遍更持久更深重因而也更难以察觉。这种男权意识又构成一种集体无意识,人们并没有认识到它的存在,更没有知觉到它对人的戕害,但是它又左右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好像没有任何一种外在的规范力量变成一种思想如此的深入人心,影响之大之广之深,使人自觉不自觉地被这种男权意识所左右所影响。这种男权意识又似乎是一张巨大无边的法网,它无所不在,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甚至无人不在,没有谁能够逃脱它的罗网。不仅男人,而且是使所有的人,包括被男权制所害的女人,也都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浸染着男权制的思想。《孔雀东南飞》以刘兰芝这个女性的悲剧把男权制的一切罪恶都纤毫毕现地揭示了出来。
  这就是《孔雀东南飞》的伟大之处,这就是《孔雀东南飞》对中国文学的伟大贡献。
  

[1]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