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欲望奔突

作者:刘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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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道庭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他无奈地说:“你要是想找到那些东西也不用把家里翻成这个样呀。”
  徐琳说:“别废话了,我都急死了,你快点说它在哪里?”
  黄道庭站起来,从箱子柜子上跳着到了阳台,他从阳台的墙上摘下来一个纸包,和纸包一起悬挂在墙上的是一串红辣椒,他把那个牛皮纸包倒过来,倒出一个被灰尘密密地包裹着的小木盒。手触到上面,立即留下了深深的指印,他把木盒递给徐琳,“在这里。我不明白你要它干什么。你都有四年多不碰这个盒子了,你都把它忘了。”
  徐琳接过盒子,她用嘴吹了一下上面的浮土,吹起的尘土腾空而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待尘埃落定,她才把那个盒子打开,当盒子开启的那一刻,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发霉的药味。是的,那个她充满了希望想要看到的四年之后的盒子里只有灰黑的药面,那些药面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她一下子把那个盒子扔得老远。而恶臭味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旺盛,因为盒子里黑色的药粉洒满了整个房间。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他们都生活在这种恶臭的味道当中,他们用了许多办法来消除这种恶臭,都不见效。
  可是你要以为徐琳就此停止了她对过去记忆的打捞你就错了,她不自觉地进入了以前的生活当中,因为她的口袋里有了全新的药片,它们是新鲜的,散发着纯正而地道的药味。她把它们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当药片随着她的心脏一起跳动时,她觉得精力正在一点点地回到她的身体里,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这几年来一直是在一种困顿的状态下生活着,虽然无忧无虑,却毫无意思,乏味而枯燥。而另外一个引导她快速地返回过去生活状态的原因是邮件源源不断地到来。每隔三天,她就能收到那个大眼睛的邮递员送来的一个几乎是相同的邮件,里面同样是她曾经最爱的药片,它们形色各异,清新而有灵气,当她在清晨让它们在潮湿的阳光中绽放时,它们闪着晶莹的光芒,比珠宝更能打动她的心。她试图知道这些奇怪的邮件来自何人,她问过那个邮递员,但是每一次,邮递员都会眨动她迷人的大眼睛,做出无辜的样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谁。”
  徐琳根本无法从她温柔而真诚的脸上看出一点破绽。问得多了,徐琳也就不问了,她渐渐地习惯了每隔三天就接到这样的一个邮件,她不用费力就能让收藏一天天地增加。如果在间隔三天后她没有看到那个邮递员,她就会心里空落落的,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那一天,她坐在书亭里,眼睛不断地向外面张望,可是她没有等到邮递员。于是那一整天她都萎靡不振。直到第五天的早上,邮递员才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邮递员的神色丝毫没有改变。徐琳问邮递员为什么前两天没有给她送邮件。邮递员说:“因为没有。”
  徐琳又问:“是不是他病了?”
  邮递员问:“你说谁病了?”
  徐琳也觉得自己问得唐突,可是她迫切地想知道,于是她接着问:“我是说给我寄邮件的那个人。”
  邮递员摇摇头,“我不知道。”
  收到邮件是她的一个秘密,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黄道庭。黄道庭知道的只是睡在他身边的徐琳身上又像以前那样时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好在他对药味并不太敏感,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睡眠以及生活,他也听之任之了。徐琳重新买了一个小木盒,那个小木盒和送来的邮件一样有着金黄色的外表。小木盒中的药片也渐渐地多了。可是正当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收到药片的生活时,邮件戛然而止。那是在两个月之后。她的生活表面上看似乎又回复了平静,没有药片来支撑她不断亢奋的心情了。而实际上她的内心已经被药片们搅得像是风中的波涛,夜晚躺在床上她都能听到内心的涛声狂吼着,久久无法退去。她的生活又进入了另外的一个境界,那就是焦躁地等待着邮件的不期而至。她开始诅咒那个给她送药片的人,她觉得那个人之所以要打乱她已经形成的生活规律是有图谋的。她整天心神不定地坐在书亭里看着邮递员一闪而过,她几次都拦住邮递员问她为什么没有自己的邮件,她脸上渴望的表情让邮递员充满了同情,但是邮递员毫无办法,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也没有办法。”
  徐琳最大的优点是她不爱思想,她不喜欢把各种东西摆到一起进行比较和筛选,她只是凭感觉和冲动选择她的生活。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去想想是谁给她寄来了药片,又突然地停了下来,这就像是洗澡时,热水突然被凉水替代一样。她开始在她的记忆中寻找那些与她以前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人,因为只有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她的这个爱好,才知道药片在她的生活中曾经是多么的重要,她把一个个人名写到一张纸上,然后又用笔划去,她排除了一个个人,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了表姐的名字上。
  表姐直到现在都坚持不与徐琳和好,那次事件后,表姐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她在悲伤的阴影下生活了两年,然后有一天突然决定要结婚了,她闪电般的决定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她选择共同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一个比她大将近十岁的医生,那个男人已经谢了顶,长得比表姐还矮。所有人都只是感到吃惊而已,他们都不敢再去做任何过分的举动,没有去表示他们的意见,因为从阴影中走出来的表姐看上去还是那么脆弱而不堪一击,他们惟恐他们的不当言论使她重新回到悲伤的漩涡中。表姐从向家里人宣布那个决定到结婚用了三天时间。她婚后的生活据说很美满,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她时常探下去的腰也直了起来。她在结婚时第二年给谢顶的男人生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到一岁时却莫名其妙地死了。表姐重新坠入了悲伤的陷阱中不能自拔,已经红润起来的脸色重新变得苍白了,目光冷冰冰的。想到这一节徐琳越来越觉得表姐有这个嫌疑了。于是她便给表姐打电话。表姐正在上班。自从发生那件事后,表姐就再也没有跟徐琳说过话。所以当表姐一听说是徐琳时,便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表姐的这个举动更让徐琳疑虑重重。
  那天中午徐琳来到表姐工作的医院,她在药房门口等着。表姐一看到徐琳转身就往回走。可是徐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表姐的手,说:“我只跟你说两句话。听完后你愿意走再走。”
  表姐把头别到一边。徐琳便拿出那个药包,她问:“这里面的药是不是你给我寄的?”
  表姐看了一眼药包,她的眼神像是落满了灰尘似的暗淡无光,她坚定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徐琳又问了一句:“真的不是你?”
  表姐说:“我不想再和你的生活沾一点边。”
  徐琳想和表姐握握手表示一下自己的友谊,可是她看着表姐藏在口袋里的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说:“其实我们可以相处得好一些。”她说完这句话便让开了道路,表姐从她身边快速地逃走了。
  徐琳到处寻找给她寄邮件的人,但到处碰壁。这样的日子在一天的午后突然结束了。那个午后徐琳仍在想着应该询问的下一个人,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请给我拿一本《读者》。”
  徐琳头也没抬便随手拿了一本《读者》递过去,她的手同时去接钱,但是时间就是在那时凝固不动的。她的眼睛里有一样东西正急速地膨胀,变大。那就是那个人手中的一个金黄色的六角形邮包。徐琳抬起头,她说:“你……”
  那个男人说:“是的,正是我。是我给你寄的药片。”
  徐琳搜肠刮肚地在她的记忆中找寻这个人的一点影子,可是她有些失望,她不得不摇摇头,她说:“我真的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爱好呢?”
  男人打着很高级的领带,他说话时那条领带随着他的胸膛起伏着,他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吴闵权。”可是徐琳仍然想不起来,她眉头皱得像是捆紧了的鞋带。吴闵权说:“你可以忘记我,但是我一辈子都不会把你忘掉。因为你身上淡淡的药味激励着我一直在努力地奋斗,因为我想重新闻一闻你身上散发的药味。”
  他不断地提醒徐琳:体育器材室、翻跟头、高大奎……这才让徐琳记忆的闸门陡然打开,她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你要给我寄那些药片呢?”
  吴闵权说:“这并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吃顿饭,我如实地向你交代。”
  徐琳迫切地想要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便点点头,“好吧,对面有一个咖啡屋,我们到那里吧。”
  那个给徐琳不断寄药片的人正是徐琳上初中时的同学吴闵权,初中毕业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徐琳参加了工作,而吴闵权上了高中,然后又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一家企业工作,干了没有两年便自己开了一家电脑公司,经过几年的奋斗他的公司渐渐地壮大,那个昔日文质彬彬的男孩已经成了一个富有的男人。这时候他想到了了结一下自己多年的心愿,那就是找到徐琳,对她说一声谢谢。现在,当他坐下来面对徐琳时,他竟然有些不能自持地激动,他说:“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他匆匆地跑向洗手间,他在那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再次回到徐琳旁边时,看到徐琳低下头偷偷地抿嘴笑着,他便问道:“你笑什么?”
  徐琳说:“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你这样的人,请我来喝咖啡自己却躲到卫生间不出来。”吴闵权连忙说;“我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也许久没有为一个女人激动过了。”
  徐琳问:“我有什么能让你激动的?”
  吴闵权说:“是药片。正是因为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药味使我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振作起来,正是因为你身上淡淡的药味使人们传说中的你与我想象中的你大相径庭,正是你身上的药味使我特别地注意你,而你却一无所知,我发现了你和高大奎老师之间的秘密,也正是你身上的药味使我坚信,你在这之中不过是一个受害者。而我所做的一切,并不说明我对你有过多的要求,我只是对你突然降临到我生命中的独特的味道感兴趣,我甚至想,如果我一直拥有这个味道会是什么样?”
  徐琳小心翼翼地说:“那些药片真的对你有那么重要?”
  吴闵权的声音有些激动,他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当然,即使后来初中毕业后我也没有忘记你,我多少次跑到你家门口,等待你从家里出来,我伪装得十分好,我总是选择在人多的时候才接近你,为的只是闻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药味,那对我来说比天上的仙乐还美妙。可是你不是个对身边的事关心的人,你从来都是那么随意地对待一切,所以你没有发现我。你没有发现一个男孩已经离不开你带给他的希望和信心。你不知道我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接近你的身边,有一次我还被汽车撞了一下,我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在我的腿上,那次车祸留下的痕迹至今也没有消失。”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腿。
  徐琳以为他要撩起裤腿给她看那道伤疤,可是他没有,因为终于与自己念念不忘的女人坐在一起,吴闵权的思想有些像是在空中翻滚的断了线的风筝,他无法让自己的嘴巴停下来,“即使后来离开这个城市上了大学,我也没有忘记你,可是我不可能天天回去,于是我就想到像你一样收集各种能散发出药味的东西,正是由于有了这些苦涩的味道的陪伴,我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才有了克服挫折的信心和勇气。所以我一直想当面对你说一声谢谢,同时我也想让你看一看我的收集品。”
  徐琳听得有些如痴如醉,她说:“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药片会对你的生活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它会改变我什么。我只是爱好而已。我对它没有一点要求。”
  吴闵权说:“这正是我痴痴不忘记你的原因,说到底,我们虽然喜欢同一样东西,但是你的喜欢是爽真的、无所欲求的,而我则不同,我对它有所求,有所依。我知道我一直无法像你那样摆脱世俗的要求。想到这一层,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便更加无法替代。”
  徐琳打了个哈欠,“你说的真让我动了心了,我倒是想看看你的收藏到底怎么样。”
  吴闵权连忙说:“这也正是我想回报你的。”
  但是那天徐琳没有马上随他去欣赏他的收藏,她想到妈妈很快就要送孩子回来了,她得在书亭里等待着妈妈,于是她失望地说:“改天吧,改天你来接我。”
  吴闵权满心欢喜地答应着,当他开着那辆红色的宝马在马路上飞驶而去时,徐琳觉得那就像是一匹撒了欢的马。
  那天晚上徐琳的睡眠便被那个叫吴闵权的人的话彻底地击碎了,她久久不能入睡。其实她对吴闵权一点也不了解,她的记忆中关于吴闵权的蛛丝马迹简直少得可怜。可是他的一席话却让她突然就看到了五年前自己的模样了,她好像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那个声音缠绵悱恻,让她春心摇荡。她不禁伸出手去抓,结果她抓到了黄道庭。可是黄道庭正沉沉地睡着,她的燃烧的激情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报。徐琳便在手上使了劲。黄道庭被疼痛唤醒,他迷糊着说:“你是不是做梦了?”徐琳不说话,她翻身跃上了黄道庭的身体,她的急促的呼吸其实代表了一切,那是召唤黄道庭欲望的一个信号。可是沉睡中的黄道庭仍然没有被她的风情所召唤,他感到很累,因为睡前已经做过一次了,他咕哝道:“明天我还要上班。我有三节课要上。”徐琳可不管他什么理由。徐琳只能听到自己身体中如狂风暴雨般摇动的情欲之火,她的动作十分响亮而剧烈。她灼热的声音中重复的是一个字:“药药药……”可是这个词并没有被惺忪状态下的黄道庭及时地消化,他还以为她是执意在要求那个“要”字,他虽然感觉很累,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对妻子的请求置若罔闻,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与表姐谈了五年的恋爱,让他能回忆起来的只有痛苦的争吵,而徐琳却让他感觉甜蜜而融化。因此,虽然已经是凌晨两点,虽然睡意连连,虽然他得为明天的三节课养精蓄锐,但是他不得不做,他做了。因为有了上述种种的理由和原因,所以他做得马虎一些,心不在焉一些便情有可原。而他这种简单应付的态度其实没有影响徐琳,她只想着如何把自己心中那些如火焰般燃烧的东西释放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是火中燃烧的树枝一样啪啪作响,烧焦的味道以及断裂的声音让她的身体激烈地摇动,并渐渐地平息下来。
  徐琳从来没有认真地思索过自己那个特殊的爱好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当她来到吴闵权的收藏室时,她不得不为吴闵权良苦的用心所折服。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摆着一些做工非常精巧的框架结构的家具,家具是乳白色的,在每一个狭小的敞口里都钉着一个金黄色的布袋,从每一个布袋里都能倒出一种颜色的药片。徐琳惊奇的目光在那些金黄色的小袋上闪过,她不能相信,对于药片的收藏能达到这样一种壮观的景象。吴闵权说:“这间屋子除了我之外,你是第一个踏进来的,而且它一直等待着你的到来。”
  那时候徐琳有一些眩晕,她感到她的手上像是沾满了水,滑腻腻的,于是手中的一个药袋便无声地向下坠落。吴闵权没有去捡掉下去的药袋而是走上前抓住了徐琳潮湿的手。徐琳听到她背后的架子哐当当地响成一片,她觉得那是那些药片发出的声音,那种声音悦耳动听,像是婴儿的手互相拍打着。她已经看到了那个翻跟头的女孩徐琳,那个在胡同里偷偷练习接吻的女孩徐琳,那个等待男人送来药片的徐琳……
  那一天还没有结束时,徐琳便对黄道庭作出了宣判,她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在一起呆得时间太久了,五年,我都忘记了我是谁,我要离婚。”
  (选自《收获》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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