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附:《海艳 第九章》

作者: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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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你真疯了!刚才你在这样深的海里抱吻我,真危险!”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我很想紧搂住你,不让你动,和你一起沉下去!”她妩媚的望着他,笑着说。
  他定定凝视她好一会,慢慢的道:
  “你真可怕!你这不像在扮演邓南遮的小说?”
  “不,他所描写的,是绝望的死。我们这个,却是欢乐的死!”
  “哦!不行!不行!你太可怕了!今夜,你简直想谋杀我!”
  “亲爱的,别生气了。瞧你浑身湿淋淋的,快拭干了,到我毡子里来。你这样会受凉的。”
  三分钟后,他钻进毛毡内,她怔怔盯着他,望着望着,她突然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她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笑着道:
  “蒂,你真以为我刚才要和你一同沉海么?……那是说了玩的。……瞧你这副严肃样子!你真受了我骗了!……上帝知道,我此刻会不会舍得把你这条宝贝命送入海底的!……沉没了我们不要紧,沉没了我们身上那一大堆还没有全出世的幸福,多残忍!要,也要等幸福开完花!……哦!亲爱的!亲爱的!别生气了!别生气了!让我好好给你一个——甜,好不好?”
  他望着她,渐渐渐渐的,笑了。
  渐渐渐渐的,一幅奇异的火景闪耀于船上。
  …………
  这片狂狙画景,在任何其他时辰,将会透骨的狰狞怕人,像创世纪挪亚黑暗大洪水,但此刻,它娇艳得像一片红热的永恒。那成千万百的玫瑰花瓣,是在永恒里飞舞,静静落下。任何砏岩峭壁,都熔入这片红热中。所有黪默混浊全化为一片火明。
  钢流?旋着。岩石碎裂着。万万千千红热大魂围住他们蟒翔。太阳在永恒星座上红明燃烧。他们的爱情也在永恒星座上烨烨燔烧。
  欢乐完了,她在他怀里沉迷的喃喃:
  “时间即使是永恒的冰块,现在也必须变成永恒的玫瑰。”
  “是的,我们必须把时间变成一片芳香、红热、沉甜与美。无量数的时间,应该就是无量数的诗与梦幻。”
  他沉溺的呓语着。他们又拥抱在一起。
  大海静着,月光亮着。时辰此时也在拥抱它自己,吻它自己。
  他捧着她明亮的脸,热烈的凝视着:
  “现在,在月光与海光中,你脸上有不朽的燃烧。我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宇宙走到你脸上,深红里。”
  “海在光亮中凝望我。你也在凝望我。”她幻醉的喃喃。
  “这么多欲望,像孔雀尾巴样在我身上,在我眼睛里,你不怕?”
  “最高度的欲望,代表最高度的勇敢,最高度的不断前进。怕欲望,就是怕生命扩大,膨胀,和更新更多的变。”
  她沉迷于月光中、他欲望化身的眼睛火珠里。愣愣了一会,她突然闭上眼,透明得像云母一样,迷恋的道:
  “肉是最高幻美的果实,正像果子是花的最好结晶。单看花,不尝果实,不完整。从视觉幻美的欣赏,到味觉的果肉,是花果的完整表现。必须有花也有果,有灵也有肉,否则,生命只是一场残疾。空灵和肉感的最高和谐,也正是美的最高和谐。啊!亲!吻我的胸膛吧!再吻我一次吧!”
  他低下头,沉没于一片裸白雪景中。
  当他再抬起头时,一种高度的光辉闪灼他脸上,混合着一片红花眩晕。他忘情而恍惚的道:
  “宇宙间最美的,莫过于人体。一个少女的身体,以无比的线条描画着最高的和谐、最高的圣洁。这里,一切是奇迹的、新鲜的,坦白得像天空的云彩。正因为它是坦白的,一个少女胴体才是一切宗教中的核心宗教!要从这位捕捉至善和美,必须经过斗争,而斗争的终点必然是一片和谐。你见过美丽的哈尔兹山的胴体山地的画片么?它是大自然的最美的裸体,但它也正是一片扩大了的少女胴体,绝对的温柔、空灵,每一条弧线和每一个圆面,都象征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美艳。一片饱满的少女胸膛的美,只有大海的圆运动能比。但海的圆运动是动,这却是一个以静止为形式的圆运动,一种比花朵更花朵的花朵。这些美丽的线条,只有在充满岚色的雨后青色山脉上,才能偶然发现。人所以感觉它比山和海的弧线更美,主因是:这是由纯粹官能升华的美感,由肉化成一片灵空,而大自然的弧线只是从空灵到空灵。后者比前者更纯,前者比后者更深刻。人究竟是人,他只要最最深刻的,最最撼动他的。”停了停,他的头又沉没她怀里。溺迷的喃喃道:“啊!萦,在你这里,有着曼陀罗式的蛮艳,艳而静。我从没有这么沉默过。啊!你的美圆全了我,也美丽了我。”
  “答应我,长长长长的沉在我身上,长长长长的。”她的头低下来,脸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万象的印迹中,最美的是吻的印迹。这弯弯一小片红色印迹,是宇宙无量数印迹中最淡的,也是最深的。在永恒时间历程中,这片吻迹比任何火迹还坚固、不朽!啊,蒂,在永恒时间桥上,也有人像我们这样吻过么?也有人像我们一样,把这片深沉肉感看做永恒空灵和圣洁么?”
  “亲亲,不要问我了。我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你的声音了。”
  她突然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哀恳而迷惑的问:
  “啊!蒂!你究竟会爱我多久?”
  “比永恒时间更久。”
  “真?”
  “真。”
  她微微抖颤而酲醉的道:
  “啊!蒂!我常常有一种恐惧,最欢乐时的一种恐惧:怕过度的欢乐不但不会拉近你,反会驱走你。啊!蒂,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爱过你。大海渗透我。你混在大海里渗透我。现在,我才真懂得生命,生命的深度和高度。我现在才懂得:生命的惟一报酬,就是感觉。动物只要有感觉、能感觉、敢感觉,这就是生命的最高报酬了。有感觉,才有感觉的转换,以及新感觉。我们所要求于生命的,仅仅是感觉,就够了。这里,一切都有了。啊!蒂,有时我真恨你!恨你!因为你教我使用了一个最迷人的工具,也是最可怕的工具:感觉。多少年来,我寻找生命的最高音符,最后音符,终于找到了,它就是高度敏锐的感觉!它是这样复杂的迷宫,人必须经过千百个转折,最后才能到达它的核心迷窟。这个迷窟,今夜,伴随大海、月光、和你的拥抱,它出现在我面前了。啊!蒂!我从没有从肉体接触中感到这么丰富的意义,这么多的光辉。全世界似乎只是一片黑暗冰山,只有我们的拥抱才是真光真火!”
  “萦!你太激动了。安静点。静静躺在我怀里!”
  “你知道吗?这个夜不叫夜,它叫激动!这个天空不叫天空,它叫激动!这个海浪不叫海浪,它叫激动!我现在似乎沉到真正的海底,有被大海淹死的感觉。——这是一个最幸福最沉醉的淹死!”
  他沉思了一下,有点眩昏的道:
  “你的话使我想起一篇小说的好材料,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中年人,历尽人生沧桑,却从没有真正爱过。他在海上旅行。从一个港口,上来一个白衣女尼,她年青、美丽、而热情,毕生关在一个修道院里,从未与男子接触过。他们奇迹式的相爱了,在海上度过七个销魂的白天和黑夜,有阳光、月亮、闪电、与暴风雨轮流做他们的背景。船到达另一个海港弯时,女尼下去了。男的在船甲板上坐了一夜。天快亮时,他跳入海里。”
  “为什么?”
  “因为他自觉已咀嚼了生命的最高精华。再活下去,一切都是生命的糟粕。”他微微沉思着,“他死得很平静,一点悲伤和激动也没有。因为,他已获得生命中最高的、最后的、和最精彩的。在一生中,一个人只要有这样获得一次,他就可以轻轻把余生扔到垃圾堆里。这里面毫没有罗曼蒂克的感伤意味。”
  她喃喃道:“这种死不是死,是一种创造。不过,这个男主角对生命太会打算盘了,胃口也太精致了,容易使人误会太波特尔型或太世纪末了。假如我是那个女尼,我既不跳海,也不回修道院,却从此把自己关闭在一个深山古屋里,不再看第二个男子,拿我所有余生来回忆那七个海日海夜,直到最后一天。”
  “不,这里面一点‘世纪末’也没有,他死得很平静、很满足。生命把他带到大地上,他找寻着,终于得到生命最高和最核心的部分,然后再把其余部分扔掉,这一切,只是一种自然主义。记着,人只要得到最高和最后的部分,他永远再不会悲哀了。”
  她怔怔望着他,好一会,有点痴痴的道:
  “啊,蒂!你不怕最高最后的欢乐么?‘最后’是一个可怕的字!不许再说了。应该说‘最初’!”
  “可是,‘最后’这两个字是这样诱惑我啊!”
  “不许说‘最后’了!来!抬起头,数天空星斗吧!这些星星有多少万万万年了,它们不永远是最初最新的吗?”
  “你是说自然。自然是伟大的。可是,人——”
  “啊,蒂!你的唇瓣为什么在抖颤?……啊!蒂!吻我!……不,不是我的嘴!……瞧!月亮突然奇亮了。靠我心灵边上的这条弧线在月光里闪耀,哦,不,不是闪耀,它是在笑,快用吻捉住这个笑,要不,它立刻逝去了。啊!这片月明是那样突然——”
  月亮更亮了。特别强烈的亮光,有一种奇异深沉的静的魔力。这静随光渗透海面。海面有声,也似无声。一些颜色美丽的鱼偶然游过海面,像一些彩色梦幻从海底飘上水面。鲑鱼是华丽的,香鱼是活泼的,秋刀鱼是跳跃的,一些龙落子缠着硅藻和鞭藻,海面闪亮着发光细菌,似颤震着无数透明鳞翅和鞘翅。鳞鳞浪毯,流不到天涯。一切袅灿旖旎。海似乎是个瓷器,供在“永恒”窗前。一片月华照明它。一阵阵月痕深,月痕浅。月内月外一片空明。一派鵼芳似从月中弥溢着。岸上的一切,都变成水边暹罗大理石王宫,缥缥缈缈于琥珀色晶光中,牵缠了一半条淡淡青色雾带。海面一些凹雕凸雕全带着佛像味,一阕大佛曲似要从海底升上来。夜是一支银色牧笛,吹奏着明净的音色。一只白色海鸥从这片音色中美丽的掠过了。
  
  八
  
  三角帆仍掠海面漂驶,他们仍斜卧在白帆下,躺在大红毛毡里,月光和大海的拥抱中。
  “起来吧!我们划划船吧!向海岸边划去!”他喃喃。
  “不,就这样躺着,很好。让船把我们带到它所要带的地方!”她喃喃。
  “你以为今夜我们还能回去吗?刚才这一阵顺风飘,早把我们飘到帐篷方向十几里外了。”
  “那也好,我们干脆顺流而下,下去几十里,在船上过一夜,明早再回来。”
  “今夜我们真算把自己整个献给海了!”
  “别抱怨了,喝酒吧!”
  她又打开一瓶葡萄酒,注满了两杯。
  一阵轻脆的碰杯声。
  喝完一杯酒,他从脚边拿起那册雪莱诗集。
  “要不要念点诗?”
  “够了。从船四周涌出来的诗句太多了,那些波浪不是最好的诗句?”
  “那么,我们在月光下,看看果根的泰什蒂岛画景吧!”他拿起那册画。
  她摇头:“不了!”略有所思。“说不出为什么,今夜我突然讨厌果根。我们不该把这本画带来的。”
  她从大红毛毡里坐起来,拿起身边那本画册,突然扔到海里。
  “你疯了。”他伸出手,要去阻拦,已来不及了。
  她微微气愤的道:
  “今夜,我突然讨厌他,因为我了悟一个真理:他所画的是原始的原始,而我们现在所生活的,却是经过最高理性冲洗后的原始。”她喃喃自语。
  “我觉得,今夜我们所享受的欢乐,绝不是纯情感冲动,而是明高智慧的结晶。”
  他轻轻推了她一下,微笑道:
  “不要太哲学了。萦,你闻闻,空气里有胸膛的气味!”
  她微笑:“不,这是欢乐的气味。”
  他沉迷的喃喃:
  “是的,欢乐的气味。这些波浪都是欢乐的化身。啊,满船的欢乐!满海的欢乐!”
  她伸出手,拿起桨,大声唤着道:
  “来,让我们再划船吧!让一阵激烈运动再叫我们血液活泼起来。”
  他也拿起桨。
  “对,我们设法把船划得靠近一点,船几乎快出海湾了。”
  他们又开始划船,舞着两片银桨。一片片银色泡沫溅出来,宛如一片片鲨鱼喷沫。
  划了一会,他们脸贴脸,开始低低耳语:
  “你还记得南海上我们那七个海夜吗?今夜,我们的感情终算找到最后的‘放射形式’了。”
  “但还不够风暴。”她暗色大眼睛闪着光亮。
  “和平比风暴好。你的胴体和红唇,只有和平时,我才能深味它们、敏味它们。风暴太凶,人的感觉有点麻痹了。”
  “麻痹也无妨。人应该更风暴的。等一下,,你瞧吧!我会给你更风暴的。”她火簇簇的凝望他,脸色中充满沉思。
  “不要谈风暴了。……瞧,月亮开始月晕了。……单一的云层有变化了。……天空投影复杂了。……海色有点变了。……海味也有点变了。……谢谢这仲夏夜风,它对我们仍是这样温柔!”
  “好了,不再划了。还是让风飘我们的三角帆吧!……蒂,给我一杯葡萄酒!”
  酒杯又碰响起来。
  这杯酒才喝完,海似乎变了,宇宙也变了。
  海眩晕了。海在旋转。晕色月明倾斜分散于海面,到处漂浮着深色入射光线。海面的斑光泽、微光质、金属光质,似溶成一片淡雾。单色的海面打破了。浪凹深处浅处氤氲起什么。绢织绣屏的天空也有了胚结、闭褶、和额突。海际线的一些乳腺割断了,一些坡面轴面迸裂着。波涟上无数透明细胞透明带也分裂着。几片暗云黑玻晶样掠过,蓝孔雀石的云海被横断了。偶然一道金色电光从天空掠过,闪得快极了,刹那间,满天发出奇迹色的红光。一些电磷光从远处闪起来,苍白而冷蜮。几只白色海鸥在翔舞,展开白翼如瓣瓣莲花。海萤和萤水蚤亮着。长长海湾越来越像古代梁龙的长颈长尾了。船在海湾中飘,是漂在一个妖娆的拥抱里。这是一个豪华的仲夏夜,一个巴比伦的夜,一汪沉醉了的海。一天昏眩了的月光。海的白花花赤体抖动着,摇颤着。天的圆伞也在抖动、在舞摆。一切静极了。一切却又异样不安。海似乎要像大鲸鱼样张开银色大嘴,一口把他们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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