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附:《海艳 第九章》

作者: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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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见他的喃喃声,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脸孔又红了,微笑了,她幸福而昏眩的的阖上眼。她正吻他的胸膛。
  “啊,萦!……”
  他终于含糊而迷惑的发声了。
  “我是不是在梦里?……”
  他继续喃喃。
  “不。”她虔诚的低下脸,紧贴住他的头发。
  他仍旧在那片猩红下面喃喃:
  “啊,萦!”
  “蒂!”
  “啊,萦!”他继续喃喃。
  “蒂,我的蒂。”
  他喃喃着,渐渐的,似乎又睡着了,在她怀里。
  有好一会,他才又在那片猩红色下面梦呓,若断若续的:
  “啊,一切好迷人啊!……”
  停了一会:
  “啊,萦!黑夜还没有过去吧?……”
  “不,现在正是黎明。”
  他叽咕着,似乎在诅咒什么。许久以后,他才轻轻叹息:
  “我愿意永远是黑夜。……”
  她在他发上的脸,贴得更紧一点。
  “啊,萦!”
  “……”
  “啊,萦,你应我啊!”
  “蒂!”
  “不是这个。”
  “是什么呢?”
  “我最愿听的。”
  她微笑着,微微红脸,闭上眼,温柔的低唤着:“蒂,我的丈夫!”
  “啊!……”他一直握住她的手,突然松开来。他紧紧抱住她,不断温柔唤着:“啊,萦!我最亲的亲,我最爱的爱,我的妻!……我的妻!……”
  半醒半昏眩的,在她怀里,他又喃喃了许久。
  又停了一会,最后,他的头终于伸探到猩红毡子外面。
  他脸上充满了迷惑,像个梦魇者,两眼恍恍惚惚的,惺忪极了,在一层梦的神韵下,它们显出熄火山的痕迹。他也正像一个刚从火山岩腹里捞上来的生命,一种只有在地腹层才沾染上的黑暗印迹装饰了他,带着才烧熄不久的灼热。他脸色缠绵极了,仿佛是一种胶汁液。
  他定定而温柔的望入她的象牙黑大眼睛,望了一会,终于笑着道:
  “我们终于醒来了!”
  “应该说:欢乐终于醒来了!”她笑着说,温存的抚摸他的头发,慢慢用手梳理好它们。
  “是的,欢乐终于醒来了!”他笑着重复她的话。停了停,轻轻笑着道:“我们终算又替这个平凡世界造了点美丽奇迹!”
  “不要说世界,应该说,替我们自己造了点美丽奇迹。现在,我们只为我们自己活,不为任何人活。我为你活,你为我活。”继续替他梳理头发。
  他微笑着,怔怔望入她的眼睛。忽然,他微微诧异,用手轻轻抚摸她的眼角,好奇的道:
  “萦,你眼角上怎么有泪痕?”
  “天知道为什么,我刚才流了泪。”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太快乐了。……”停了停,突然紧紧抱住他,脸贴他的脸:“啊,蒂,我真不知道怎样说我现在的快乐才好。我觉得,从昨夜起,我才算正式出生在这个世界。从今早起,我才正式开始活。以前廿几年,完全是一片死页,比死亡还死的死页。”
  他笑了。
  她睁大那双深色大眼睛,妩媚的定定瞅着他。
  瞅着瞅着,她笑了。
  “啊,萦,亲的!”
  她闭上眼,温柔的凑过红红嘴唇。
  他们吻了许久,吻着,笑着。
  “蒂,我们该起来了!……太阳要升起来了!……人们快出现了!”
  “我真舍不得起来。……这是一片永生欢乐的迷景。……多少年来,我找这个迷景,现在终算找到了。这个帐篷内的迷景,将是我这一生最后的归宿。……啊,我真舍不得起来。”过了一会,又迷迷恋恋的道:“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她笑了,轻轻用手打了他一下,笑着道:
  “傻子,干吗说得这么怪叔本华的!我不永远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要我,我都会给你。任何一秒钟,你都有权利要我的一切。你干吗还扮黎明跳下朱丽叶阳台的罗米欧,怪暗淡的?”
  他也笑了:“男人就是这一点贪婪。即使朱丽叶真变成他永恒的新娘,罗米欧每天也要演一次爬阳台的活剧,才舒服!——或许只有这样,才算恋爱吧!”
  “不许你说丧气话了。这是我们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应该快快活活的。……啊,人们要来了,让我们正式结束黑夜,开始白天吧!……起来吧!起来看海吧!……瞧,太阳也起来了,海一定很美!像蒙娜丽莎一样美!”
  “好吧,起来吧!我们应该起来看海!看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不,看你从海里升起来!”
  
  四
  
  这几天,在海滨,他们并不是活在大地上,也不是活在海边,而是活在渗透海蓝的梦中。直可以说,他们不是活,而是梦。对于这双亚当夏娃,活就是梦,梦就是活。这些浸透海水的日子里,他们从不思想,只是幻想,更正确点说,他们纯粹使用梦感梦觉。
  在海边,他们的灵魂像海一样赤裸,情绪像它一湾明净。海就是他们的伊甸,惟一那条蛇是“爱情”。这蛇在他们心头发声发音,叫他们做这样、做那样。它是他们的上帝,他们从未拒绝过它的声音。
  阳光把他们的血液晒得特别活泼。海风把他们的感觉吹得异样新鲜。他们接受海水的每一条纹暗示,重新组织自己的思维与官能。每一个白昼,他们用视觉与嘴唇写一篇新童话。每一个黑夜,他们用臂膀与胸膛写一首新诗。睁开眼来,千万只幻想像千万白鸽子绕着他们飞。闭上眼,各色各样的梦像各色各样的晚霞,拥抱他们。
  只要不是睡在旅馆内,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下海”。海水和阳光把他们连睡眠也没有洗去的疲倦洗干净。他们欢快的游泳着、追逐着,终于回到岸边,相互用水浇泼。败北者常是她,但结果总是他被她按到水里捶打。
  从海里归来,就忙着早餐。他穿着湿淋淋游泳裤带了点钱,几乎以美国黑人短跑选手的速度,直进最近食店内买回新鲜的烤吐司。一回到帐篷门口,他就把那个大纸袋扔在地上,却到近沙滩上,挖了个浅坑,躺在里面,等她把面包拿来,满满涂上奶油和果子酱,一片片喂他。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是小孩子呢?”有一次,她一面喂他,一面叹息。
  “当你不爱我的时候。”他嚼着面包笑着说。
  她看看腕表:“好,现在是七点二十五分。记着,从七点三十分起,我不爱你了!”
  他不理她,却大张着嘴,等她喂。
  约莫喂完了一片,她看看表,故作冷静说道:
  “好,现在是七点三十分了。”
  他突然坐起来,一把抱住她,又和她同滚到沙滩,拼命吻她,大笑着道:
  “让我给你补充几句。七点三十分以前,瞿萦是用一千瓦特的感情来爱印蒂。从七点三十分起,瞿萦是用一万瓦特的热度来爱印蒂,对不对?”
  她不开口,在他怀里咕咕笑起来。
  如果宿在旅舍里,有时,早上海水浴罢,他们沿海滩走一段长路,到一爿牧场里喝新鲜牛奶或羊奶,看工人在一些荷兰花牛和白色母羊边挤奶。他们甚至偶以重价央得场主许可,包定一只羊,轮流贴住在羊腹喝奶,一面喝,一面抚摸那片白色羊毛。回去时,他们从一家花圃买一大抱掖县品种的月季花。(她说:在金色阳光照射的棕色海滩上散步,必须穿白色袍子,怀里必须满满一大抱红色花朵。)黄昏,他们在渗着浓浓海水气味的沥青街上漫步,臂挽臂,闲踱于一排排银杏树或法国梧桐树下,翕吸着混合海水气味的树香树味,玩味着那一片片海湾形的黑色树影。之后,他们走进海边咖啡馆,喝一杯白兰地,和一瓶冰啤酒,佐以冰淇淋,靠窗口吹凉凉海风,听海滨一些青年男女合唱,看三三五五穿彩色游泳衣的少女在沙滩上散步,一些孩子们在夕阳红光中拾着蛤蜊。初夜,带着晚餐后的薄醉,他们上露天花园舞场跳舞。除了华尔兹,他们再不站起来。除了冰冻橘子汁,再不喝别的。临回去了,这才以一阵狂热的爵士舞结束。有时,下午偶尔从野味店买回一只小野雉,拔下几支彩色羽毛,把最瑰丽最长的一枝高高插在帐篷顶上,其余的和帐内玫瑰花、贝壳,放在一起。夜里,他们升起篝火。不断风把火吹得旺旺的。他们用购来的木柴一片片加上、有麻栗柴、榆柴和松柴。用生铁火剪挟着那只待烤的野雉鸡,烤得又香又熟了,他们才剥干净烧得焦糊的毛羽,笑着蘸盐吃。不用说,外面一层带焦糊味,烟火气,他们只吃内里的肉,却是香喷喷的。头颈和脏腑全扔掉。一面吃,一面喝白兰地,一面看月下猩红火光,听柴块的清脆爆裂声。他们这是真正体验太古原始人生活。他们有意选一些厚树皮松柴,皮燃烧时,气息特别香,火也特别亮。半只野雉解决了,有时添两只苹果或梨。接着,他们到海湾划船,看火光继续燃烧。午夜,火熄了,他们回帐篷,喝一杯葡萄酒,嚼剩下的雉胸翅和腿子肉。四近无人时,就取出卧具,睡在月光里。——一个长久拥抱是他们最后的晚祷。
  他们的爱情,像海一样,从早到晚,有好几种颜色:
  清晨,爱情是透明的、轻松的、愉悦的、调皮的、梦幻的,世界像才从梦里醒来。他们叫这是蓝色的爱情。海在早上是蓝的。
  正午,爱情是饱满的、强烈的、丰富的,有一种出奇的热。生命像滚转于高峰顶上。他们叫这是绿色的爱情。海在正午是绿的。
  黄昏,爱情是神秘的、缠绵的,有点醉红,像落日。生命这时特别富于音乐味。他们叫这是金红的爱情。海在黄昏是金红的。
  夜晚,爱情是深沉的、潜伏的,和正午一样强,但形式相反;前者向外,后者往内。世界这时在沉思。他们叫这是紫黑的爱情。海在夜里是紫黑的。
  他们的爱情随海彩海色而变。他们以海的色素作惟一的“爱情色度表”。
  海开始蓝了。他们以一个拥抱呈献给这蓝。
  海由蓝而绿了。他们以一个拥抱纪念蓝与绿的转换。
  海金红了。绿与金红间,第三个纪念拥抱。
  海紫黑了。爱情踏入最后一个颜色。最末一次仪式拥抱。
  他们的视觉,除了对望,就是望海,注视海水的转变,特别是蓝快变绿,绿将转金,金要换紫时。
  一个声音会轻轻响起来:
  “现在,紫色的时辰来了!紫色的爱情来了!”
  他们站起来,跑到海边,把一束紫色马兰花投入海水内。这是有一次,他们到田野间散步时采来的。
  海不像活在海里,是活在他们血液里。
  这明艳的海,刺激他们最高度色感。他们不仅看见彼此肉体的色泽,也互见情绪的颜色。他常常抱住她,轻轻耳语道:
  “萦!萦!你的金色情绪来了!你的金色世纪来了!”
  她笑着问他:“是的,我心灵的金色时代来了,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他笑着道:
  “给我一杯金色酒!”
  她打开一瓶橘金酒,倒了一杯给他。
  他摇头。“不,不是这个!”
  “是什么呢?”
  “你想想。”
  她咕咕笑起来,一口气喝干半杯,接着,把那满溢着橘金酒气味的红唇递给他,他凑过去,沉醉于一片橘金香气中。
  “要不要再来一杯?”她抬起头,笑着问:
  “要!”他沉迷的笑着答。
  于是第二杯、第三杯……
  海紫了。他打开紫色葡萄酒,满注两杯,高高举起来,大声叫着:
  “来!庆祝海的紫色时代!我们今天‘最后的颜色’!‘最后的时代’!”
  他们碰着杯。
  她笑着道:
  “这不是我们的爱情,这是毕迦索的画,有那么多的‘时代’!毕迦索的画有‘青色时代’,‘红色时代’,‘黑人时代’。我们的早晨相当他的‘青色时代’,黄昏可算是他的‘红色时代’,可是,‘黑人时代’呢?”
  他笑起来,瞧着帐篷外面紫黑色的大海:
  “现在不正是他的‘黑人时代’么?你嫌它‘黑人’得不够么?来!给你一个真正‘黑人’的!”
  他把她拖过来,紧紧抱着,抱得她喘不过气。
  他们买了不少种酒,并不一定都喝,多半是一种装饰。有了那么多花花彩彩酒瓶,帐篷内似乎就有了那么多沉醉的气氛,酲酣的因素。他们欢喜喝一种玫瑰酒,并不因为它的酒味,而是因为它的美丽名字,美丽红色。他在她发际插一朵红色玫瑰花,递她一杯红色玫瑰酒,鬓边接着是一朵红吻,这是她梳洗罢他最爱呈献的三部曲。葡萄酒名字美、颜色美、味道美、且不凶,是他们的主要饮料。有时,启开一瓶酒,不一定为醉,而是因为它的各种声音。拔瓶塞声、酒液注入玻璃杯声、酒瓶碰酒瓶声、酒杯碰酒杯声,酒由瓶入杯时突然奔泻的颜色,酒杯内泛溢的泡沫,酒的颜色、酒的香味、酒的象征意义,这一切都叫他们沉迷。他最爱听酒从瓶内倾入酒杯声,汩汩的,幽咽如溪流。他说,海边的幽静中,特别是夜里,听见这汩汩声,一个人性灵似乎特别明净而有水晶味,且带了点迷。当她取出一瓶葡萄酒,开始倒入杯中时,汩汩声中,他最爱躺在她脚下,沉迷的读歌德的一首诗:
  
  太阳光从海里
  射到我身上,
  我想起你的光亮,
  ……
  
  欣赏了酒的各种声音后,终点才是一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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