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附:《海艳 第九章》

作者: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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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久散步后,他温存的问她:“萦!你累不累!”
  她摇摇头:“你挽着我,我怪舒服的。我走得像坐船,毫不费力。”
  他瞧瞧她,略略沉思道:
  “我们散步多久了?”
  “快两个钟头了吧。”
  “我们一直没有说过话?”
  “嗯。”
  “华丽的静默!这是停在一朵月季花蕊上的蝴蝶翅的静默。”
  “我们互挽着,我们的身体早在相互交谈了。”
  “身体?”
  “嗯。”
  “你和我在一起,我觉得身体每一部分都在和你不断交谈,从每一根头发、到每一线脚踵。我的思想早和你的沆瀣一气了。”
  他怔了怔,似乎想起许多事。他才轻轻叹息道:
  “在这样的深夜,这个世界,也有别人能像我们这样幸福么?”
  “怕——很少。——上帝的选民并不多。”
  他脸孔温柔的擦着她的:
  “我没有想到,对于我,幸福现在居然是一个‘常数’,而不是‘变数’。”
  她庞儿紧紧贴住他的,低低道:
  “答应我:你永远做一个常数,不做变数。”
  他不答,只把她搂得更紧点,特别放慢脚步。过了一会,他低低只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海越来越亮了。海水运动更温柔了。一片片银白色的光、仿佛不是从天而下,而是自海底而上。那雪白的光,像一片神秘大气,由地球腹部吹旋上来,无穷的蒸腾与扩展。海本是一块扁平的球皮,由于这片大气的扩大,它才慢慢膨胀如皮球。这银色大地不断鼓胀、上升,海也不断膨胀、上升,宛若千万层交叠的花圈,白色的、青色的,一圈涌上来,又消失;第二圈再涌上来,涌得更高,又消失;接着是第三圈,第四圈,——以至于无尽的圈。一圈一盘幻影,一盘奇形。海悄悄漫上去,要与天空相平,把那轮白月也溶到海里。一大森浮云掠过,月光半掩,一片强阴影铺呈海面,无数的碎裂波影像散乱的枝叶,簇簇的粼动着。海变成凸凸凹凹明明暗暗的雕花板,由无量数破碎的涡形所凑成。渐渐渐渐的,浮云梦样消失,月光又闪了,海面强阴影慢慢转为弱阴影,又徐徐褪去。海再度奇亮了。在人视觉里,它分外深刻而凸出。
  “瞧啊!海越来越亮了!夜也越来越亮了!我们坐下吧!我们坐着看海吧!”他首先坐下来:“来,坐在我膝上。”
  她微微带了点别扭,笑着道:
  “瞧,我是这样一个高大女人,你却老要我做小孩子。”
  他不理她,轻轻把她拖到身边,笑着道:
  “一个高而美的女子靠在男子怀里,特别显得庄严而美。”停了停:“你在我怀里,像一棵透明而苗条的白色树在我怀里,我整个人都因你而亮而温柔了!”
  她笑了笑,当真坐在他膝上,头贴住他的肩。她长长的身子,像菩提树似的,在他胸前闪耀。
  他们全神贯注,看夜里的海。
  海真华艳。他们望着望着,被这片华艳吞没了。无极的血形开扩着,到处显出弧的力量、抛物线的神奇。从血形与弧里,丛丛光芒抖颤出来,刻画许多银凸和银凹。海风,波浪轻轻掀起着环绕回谷。远处有流动的线条,像岩石上的脉络巨大化。海天交接处,似乎有银色的璎珞,杂一部分玳瑁色。天穹暗展圆青。月光流动在海水上,花花色色的、灿灿烂烂的。海的豪华感饱和到极度。没有冲流,没有“高潮间隙”,海面呈现奇异的静。从静里面,海华丽一片片旋滚里,扩舞在他们眼底。这静特别刺激他们的听觉。穿过它,他们可以谧谧玩赏综合海貌,仿佛听见海栖动物正吸取中石灰质制造贝壳,敏感到刺鬣鱼接受浅海底的同化作用而由红紫色和褐色变成红色。海真是一派灵,一片感光板,它有着高度的敏感,极神异的光色触须。任何一朵光一团色投下来,它立刻表现一种强烈的感应。人眼睛追随它,如追逐流星闪电,追不上。目前,一刻刻的,它更亮了,以全副情感显示对月光的感应,放溢出微妙的光辉。
  “这样的夜里,假如我再少有一立方公分理性,我真要疯死了。每逢这样的夜,我就毫无办法。我的敌人要制服我,只要布置一个这样的夜就行。这时候,我的抵抗力最弱。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海上月夜相遇?——假如是白昼,我理也不会理你!可是——”
  “在这样的夜里,一个最平凡的人在海边,也会带着点神性。”
  沉默了一会,她忽然活泼的笑着唤着:
  “啊!蒂!我们躺下来吧!让我们躺在月光里!这样,天空、海水、月光、风閨,都联成一片,轻轻裹在我们身上。”
  他不说什么,却松开双手。
  他们并排躺在海滩上,好久不开口。
  面对夜天星斗,他终于喃喃道:
  “一个人躺在这样地方,才觉得宇宙真伟大!生命真不可思议!”
  “你应该加一句:男女(关系)真伟大,真不可思议!”
  他笑了,头靠紧她的头。他们紧握着手。
  “大家不许说话,让我们直接在天空下面睡一会。”她笑着说。
  他们闭上眼。
  不知道多少时候了,她轻叫道:
  “啊,夜露落下来了。”看看腕表:“啊,十二点了。……夜这样深。……我们真是疯子!”
  “瞧啊:月亮正吻着子午线。……它正对准我们的脸。”
  “我们真该在月光里睡一夜。你赞不赞成?”
  “我怕你身体招不住,会受寒。”
  “回去拿一条毡子就行。”
  “过去你有过露宿经验吗?”
  “在南洋的时候,在热带的夜里,我最爱睡在月光下面,身前身后堆着玫瑰花。”
  “真忘记了,我们应该去买点花。我们的帐篷,需要好好装饰一下。从昨天到今天,我们一直很紧张,还没有余暇正式好好设计我们的海边生活、海边节目。”
  “那是明天的事,离现在还早得很哪!——我们现在是拿每一秒当时间单位,不折不扣的‘度日如年’。”婷婷站起来,一手拖起他,笑着道:“快回去拿毡子,就靠我们的帐篷睡。要不,我们的‘洞房’被人搬空了,都不知道哪!”
  “搬空了,我们就这样赤脚回去,沿途托钵,你挨门唱小曲,我敲板子,做吉卜赛人。”
  他们大笑起来。
  他们终于回到帐篷内。她笑着道:
  “天知道!人家说什么洞房花烛。我们这个鬼洞房,既没有花,也没有烛!”
  “你忘记了!是洞房花烛夜!没有‘花’,没有‘烛’,那不要紧,只要有‘夜’就行。——最主要的是夜!”
  “魔鬼,你又胡说了!”她笑着打了他肩膀一下。
  “你刚才也说错了:烛是有的!”他笑着补充两句。
  “白烛不算,要红烛才行!”
  “明天都给你买来。”
  “得了!得了!你真要为我布置一个洞房吗?”她突然大声笑起来:“这是一个没有洞房花烛的结婚!一个海边的婚礼!我们的惟一介绍人、证婚人、主婚人,全是海。”声调更活泼了。“哦,我想起了:昨天夜里,月亮照了我们一夜:这是最好的花和烛!那时候,你其实不该点什么烛的!”
  他笑着,望望天空,调皮的看着她道:
  “今天夜里,我们不会点什么烛了!”
  她妩媚的笑起来,神秘的望着帐外月光。
  
  七
  
  海裸着。海亮极了。一大片魔术般的海亮,从海湾直闪到天尽头。月光像无数白鸽子,从天空飞下来,到处展着银色华翅。逦逦洒洒的海湾,青色恐龙般长长延伸,半诱惑半毒味的。几艘银灰色舰舶,是一尊尊古代杯形龙,烨炜浮雕于月光中,身上不时冲起一条条闪电,一闪一闪的,是信号灯。羽三角白帆飘漾雪色海面,像几片白绸子,高高挂穹空。临海灯塔燃烧着一朵红火,是这无限苍白宇宙中的一粒红宝石,又孤独,又倨傲。天海无限暗蓝,没有卷云或积云,到处是单一的层云,蓝得像巴西蓝宝石。银河在亮。杜鹃座的星团飊熠着。英仙座的星团炸烁着。千千万万颗星团闪着太空的神秘。半岛上的红顶黄墙弥撒于月光中。房舍附近的针叶松丛弥撒在月光中。岛上灯火辉煌,似一爿大宝石店的玻璃窗景。它日光在海亮那一边,仿佛不是光,而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信号。今夜,海平极了,是绝对透明的光,无影的光。一片透明由一个海湾亮到一个海湾,从一个浪凸亮到一个浪凹,连一些高地丘冈和粗糙岩岸也是皎灿的,如铺满皑雪。天际线处,矗着一片片银墙,天与海都溶入墙内,隐隐缭绕着青青薄雾。这是一个最夏季的月夜,最月夜的月夜,一个七色孔雀尾编织的华夜。全宇宙也像孔雀般摇着艳的翅与尾,使每一个立方空间全饱和着彩色和光点。
  他们在海湾内泛舟,有许久了。海风柔和极了。他们停下桨,挂起三角帆,让船缓缓顺着海流飘。他们斜躺在雪帆下。舱内铺着猩红毛毡。船上到处是花朵,最多的是玫瑰花与月季。几只葡萄酒瓶安置船舷边,杂着几种其他的酒与水果。一卷诗集睡在他们脚下。一本果根画靠着木桨。两盏玻璃杯兀立与船板上,一盏还残剩下半杯金色橘金酒。一口古瓮内装满淡水。他们像刚从花之星球上下降的,全身溶于花瓣中。从花圃里特别买来的几百朵白花月亮花,他们的花瓣贴成两袭白衣;除了这花之衣,他们再不穿别的。月亮光照在月亮花的白色舞衣上,再分不清哪一个是光,哪一个是花。
  海风透凉的。他们紧靠着。他们划了好一会,有点倦,需要休息。他不断注视她。在月光下、大海上,她象牙黑大眼睛和猩红嘴,似乎特别明亮,仿佛海面突然涌起两片伟大的黑流和红流,电闪样冲亮过她的面部。
  “你累不累?”
  “不。”
  “冷不冷?”
  “这片海凉怪舒服的。”
  “那么,在这样纯洁的月光下,我们该去掉那层不信赖的遮盖了。让我们真正全部浸浴在月光里吧!让我们真正回到亚当夏娃吧!”
  他低下头,开始用吻脱去她身上的花之舞衣。这是一顿无比丰盛的花之野宴。那月亮花之衣原来是这样编成的:先抹上一层乳油,再涂上蜜味而黏液性的薄薄梨膏,然后再加上几百朵月亮花瓣。
  当他从肩到脚,享受完这场花之野宴后,她同样也开始享受他的。享受完了,他们纵情狂笑起来。
  三十分钟后,他们双双又斜躺船舱内,绝对浸浴于月光中。
  这是亚当的声音:“现在,月光与我们之间,连最后一瓣薄膜都没有了。——我们的惟一衣服是月光、海风、海色、天空投影。”
  “不。”夏娃轻轻说。
  “为什么?”
  “你忘记了,我身上此刻还穿了你的吻。你也穿着我的。”
  “哦,我真忘记了!还有这一件衣服!来,来,把最后的一件解除吧!让我用海水给你冲洗一下。”
  “不,不,我欢喜这件衣服!”
  “那么多梨膏残迹在你身上,你不觉怪黏的?”
  “这样也好。我不正好黏你?你也不正好黏我?我们不正好黏在一起?”
  “哈哈哈哈!”
  他们笑起来。
  他笑着道:
  “还有更黏的节目在后哪!这会儿,还是让我解除这最后的‘吻之衫’吧!”
  “那么,不必舀水冲洗了,干脆跳下海吧!”
  “你不怕?”
  “在你身边,淹死也美!”
  “我们现在离海岸相当远了。”
  “我们应该驶到海流最深处。今夜海真平静。来,我们跳下去吧!”
  “不,先收了帆,这样,船走得慢一点。”
  五分钟后,他们跳下海,随船首部游泳着,泅累了 ,就轻抓住船舷。
  “海里怪暖和的。”她大声笑着说。
  “当心,紧靠住船!”
  “这样的夜,淹死真美!”
  “这个世界,现在还舍不得捐掉我们这两条宝贝生命哪!”
  “蒂,我们紧搂着,一同沉入海底吧!你敢不敢?”她游到他身畔,一手勾住他的身子。
  “不许你说疯话!”
  “我们真该沉下去!沉下去!这样沉,多美。”她迅捷吻着他的脸,接着是一个热烈的拥抱。
  他突然叫起来:
  “啊,船离开我们四尺远了,快游过去!”
  一阵激烈拍水声,水面似乎漫起一大堆鲸鱼泡沫。波浪峻急的弥漫开来。
  一分钟后,他们终于又赶上船,抓住船舷。
  他从船首部爬上去后,又把她拉上来,他们不断喘息。他气咻咻的道:
  “刚才真危险!只差一点!夜里海流速度比较快。要是一两分钟追不上,可能就完蛋了!看着只有四五尺远,就和四五千万一样难征服!”
  他从古瓮内倾出些淡水,慢慢冲洗她,替她冲去身上的海水咸液,接着,取过一条白色大毛巾,替她慢慢拭干,然后,又拿起那条大红毛毡,把她紧紧裹上,再用毛巾慢慢拭干她湿湿头发。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给她。
  “来,喝点酒!”
  她抬起头,一口气喝干半杯,接着,高擎起那片残剩的白色,凑向他唇边,笑着看他一饮而尽。
  “拍通”一声,她大笑着把杯子扔到海里。
  “你疯了!”
  她大笑道:“在海上喝酒的人,不许把杯子带回去的!可惜这里没有大理石地,否则,每喝完一杯,我一定要把杯子砸在地上,听听那爆裂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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