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附:《海艳 第九章》

作者: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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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称每一餐为“海宴”。这个“海宴”,他们常常如下的设计着:
  有一餐,他们专吃水果,各色各样的水果。
  有一餐,他们专门吃糖果,吃各式各样的朱古力糖。
  有一餐,他们专门喝饮料:咖啡、可可、红茶、绿茶、牛奶、果子露、可口可乐。
  有一餐,他们专门吃冰,各式各样的冰:菠萝汁冰、赤豆刨冰、橘子汁刨冰、果子露刨冰……
  有一餐,他们专门在火上烤肉吃。
  有一餐,他们专门喝各式各样的酒。这多半是晚上。喝醉了,他们躺在沙滩上,吹海风,让风吹醒酒意,月光照明酒意。
  但不管哪一餐,总不缺少一点甜食。他们相约:甜是他们的“主题食”。
  
  五
  
  白天他们泛舟、晒太阳、游泳,沿海边捡贝壳。在咖啡色海滩上,一些彩贝曼美发光,如小小折扇。他们最欢喜的,是一些半透明的红色贝,桃花蛤、樱蛤、红蛤,色泽绮艳,花纹灿烂。他们都在南洋生活过,热带海滨有着极美丽的海菊贝、月贝、榧螺丁蛎,这儿却没有。这里,可倒找到一些螺旋贝,颜色没有热带的富丽,却也很鲜致。除了贝壳,沙滩上还散缀着少数海盘车,紫色,有人手形的五臂,是被巨浪冲上来的,他们一一拾了,带回来。有时候,他们爬到岩岸的礁石上,去找牡蛎和海胆,后者是紫色的,刺猬样多紫色刺,拔出刺,就像阿拉伯人的帽子,圆而可爱。他们都一一拾起来,装饰帐篷。
  出发寻海贝时,他们并不当它是一种海产物,而当做一种神秘象征。有时,她会故意笑着约定:
  “蒂,今天你找到多少颗红色樱桃贝,我就给你多少樱桃吻!”
  他笑着道:“要是找到一万颗呢?”
  “就给你一万个吻。”
  结果,他只找到三个。这一天,她当真只给他三个短吻。他不依。她笑着道:
  “当真,蒂!这几天你不吻够了我?不厌倦吗?人有假期,吻也有假期。今天,是我们红唇的假日。三个短吻正好是点缀,像大海上飘三片白帆,帆如填满海,海就不美了。”
  “你既拿白帆形容吻,三角帆是长的,你却给我短吻,公平吗?”
  “三角帆近看长,远观短,人家远看我们吻,虽长亦短。”
  他笑着,依了她。从这点拘束,他感到甜。他抱她,真不吻她,只是抱得紧些,在傻傻望她。
  午夜十二点零一秒,她被他吻醒了。成百个吻和着笑洒向她。——他们沉醉了。
  觅倦了贝壳,他们在沙滩上挖个坑,躺下来,看海,晒太阳。他有着印度人的棕色皮肤。他笑她:
  “你这片白大理石应该变成棕色云母才好。在咖啡色海滩上,应该有一条咖啡色的身子。”
  “咖啡色是野蛮的颜色。”
  “最野蛮的颜色是最原始的颜色。”
  “我们灵魂里,有着太多的原始咖啡彩色了,让肉体仍是一片白大理石吧。——这叫做文明拥抱野蛮。”她低首自顾:“这几天游泳,晒太阳,我的肌肤全红了,这以后,也要转为淡咖啡色了,陪陪你,好让你的色泽不寂寞。”
  “假如你是文明拥抱野蛮,那么我是野蛮拥抱文明⺻!”他回到原话题。
  “男人总该野蛮点,这才能刺激女人。要不,女人尽可以和女人谈恋爱了。”
  她咕咕笑。
  他也笑起来。
  “你看见后期印象派大师果根画上的泰什蒂岛蛮女吗?”
  “算了!我们这些天的生活,你还觉得‘泰什蒂’得不够吗?我们不早已超过这个岛的风格吗?你还嫌我这个蛮女角色演得不彻底吗?”
  他笑起来:“我们的生活不只是后期印象派,简直是野兽派,比马蒂斯还马蒂斯的野兽派!”
  晒了一会太阳,通体热了,他们就跳下海游泳。他们最爱在蓝水里追逐蝶鱼、鲱鱼和香鱼。他们更爱仰泳躺在海面上,让一些小鱼咬脚,它那咬劲,极像婴儿咬母亲乳头。他笑着在蓝色海面上轻吟:“看蓝天、躺大海、晒太阳、抱爱人、被鱼咬,——这是生命的五重奏。”
  她听了,笑了。
  假如是泛舟,他爱让白色三角帆把他们飘得远远的,到大海中间吻她。他说,这时候,她的红嘴又柔软、又丰满,像一朵红百合花的开展,混合着阳光的暧昧,天气的热味,和海水的咸味。它是蓝色海面一朵红百合。上面一溜蓝天,下面一片蓝海,中间一弯红嘴,场景怪美!
  “那么,你是从蓝天上飞下来找这片红嘴呢?还是从蓝海底冒上来找它!”她躺在他怀里,笑着问。
  “我是不上而不下,从中间地带出来。你相信么,我是从你红嘴里出来找红嘴?这些日子,在帐篷里,千千万万片红嘴把我缠昏了,我反而看不到它的真形。现在,我逃出重围,要在蓝天蓝海之间看看它的真正外形。”停,笑着道:“在这样蓝天大海间,只要一个长吻就够了。再多,就不美!因为这里,一切都是一元化,只有在帐篷内,一切才多元化,对不对?”
  她笑了,轻轻推开他。
  他们抬起头,从蓝色海面观赏T岛。
  在金色阳光灿耀下,T岛不是岛,而是浅海底一片绝对萒艳的珊瑚世界,彩色的世界。浅海底,满布彩色珊瑚虫的珊瑚,随时会由黄变橙,又变红,像放映五彩影片。同样,在斑斓的金铜色日光下,T岛的彩色,也随着日光的色彩而转换,或淡或深或明或暗。蓝色的大海,棕色的海滩,绿色的树丛,绯丽的山岗上,闪烁着一座座秀丽建筑,北欧式的、日本式的,大多红屋顶,鹅黄墙壁,绚烂如图案画。它们装饰着绿色T岛,直像一片片热带五彩榧螺大展览,绮纹玲珑,精致瑰奇。海滨浴场上,矗着一座座木屋,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一些穿彩色游泳衣的少女,从这些彩色木屋内进进出出。这一片片女性彩色,有时飓掠可可色海滩上,有时浮显蓝色大海面,有时消失于红色木屋内,有时又从黄色木屋里飞出来,有时又扑入远远绿色洋槐树丛中,有时又停在青色草地上,仿佛一些热带彩色大蝴蝶,翩飞于热带彩色花朵间。
  他们狂喝着这一片片彩色,像喝各色的酒。有好一会,他们就这样欣赏岛上的彩色,血液里充满了蝴蝶情绪。
  他们帐篷里,堆着各种的贝壳、花朵、水果、糖果、酒瓶和海胆、海盘车、野雉羽毛、淡水古瓮、画集,以及无数吻和抱的记忆。除了美和欢乐,他们再不谈别的。他们不断制造欢乐,也留下欢乐记号。一个深夜,她吻他的胸膛,在它中央印了一片红色唇膏,他始终不洗去,即使被海水冲去,他立刻要她重新印上。她头发里杂着他的一绺黑发,她也绝不梳去。那个最欢乐的初夜,他们所穿的白色睡衣被挂在帐壁上,作为那一夜的记忆装饰。有一片沙滩,它曾给过他们美的背景,他们带回一掇沙,洒在枕边。
  他们活得原始极了。没有一种原始幻想,他们不设法满足。临睡前,他们有意拼命幻想,预制今夜梦的轮廓。清晨,枕头偎头上,每人详述昨夜的梦,看和预制的合不合拍。他们从花圃里带了几片大芭蕉叶归来,白天炎热时,他们就躺卧凉凉芭蕉绿叶上,打开一架小型留声机,播出夏威夷岛的吉他乐曲。他不忘记插一朵白色月亮花在她发际,想象他们是热带岛上的土男土女。游泳回来,有时,她像一个东方女奴,跪在他身边,用柔软的干毛巾替他浑身揩拭,揩完了,她会笑着用那条白色大毛巾包住了他的头,把他装扮成一个非洲土男或印度贵族。
  较幽静的午后,她穿着白色游泳衣,披着长长黑发,苗条的横呈在绿色大芭蕉叶上,怔怔望着他。他跪在她旁边,在一本精致手册上,用简单诗行,记录下这时她在他心里所唤起的灵感。他睡着做梦且喃喃呓语时,她也会取出一张白色绘图纸,用铅笔素描下他的梦态。他午睡醒来,她不忘记把那刚刚吃过浓浓蜂蜜的满满嘴唇递给他,有时,她嚼了一些玫瑰花瓣,连花瓣带红唇一起献给他。她睡醒了呢,常常是一杯冰冻菠萝汁已送到她嘴边。她睡着了,有时,他会把各色各样花朵洒在她身上、脸上、发上,她白色游泳衣和白色胴体映衬一片彩色。假如她被这些花朵惊醒,他就献一朵玫瑰花在她嘴边,让她呼吸,让她吻。
  为了安排这一片物质与灵相一致的生活,好高度享受蜜月,不用说,旅舍那个青年侍者,对他们作出辛勤服役。他们也给予他丰厚酬报。当他们不在时,他就看守帐篷。
  这些日子,在海边,他们不只是享受海,更多的是享受他们自己。这个“自己”,本没有高度幻彩,只由于海和月光的涂抹,这才有了光辉绚彩。他们的感官,先是沉浸于阳光、海水和月光中,然后,又从光与水中升华,返回情感最纯粹的型式,形成感官最自我的本能反射。
  夜。深夜。无比华艳的月夜。四处无一人时,她赤裸于月光下,凝立在海边,像一尊希腊雕像。他用那只古式大瓮汲满海水,慢慢淋洗着她。淋完了,他跪在她面前,以一种瓷器式的情感欣赏她,长久沉迷于一个深邃凝望里。她的裸体羔羊样温柔开展着,有着水晶玉的纯净。一片片海水在她身上透明闪光,混和着月光。
  她轻轻抖颤起来,温柔的道:
  “用你的吻拭干我。除了你的嘴唇,我再没有拭净织物。”
  他站起来,用吻把她全身拭干。
  有时,他打开一瓶香槟酒,满满倾注她裸体上,跪下去,呼吸这白云母石体积上的浓烈酒香,然后,热吻她全身,啜干那些混合着她胴体味的酒液。他说,这是最酒性的酒——真正的酒。
  另外一个月夜,她最沉迷的那个夜。一场海水浴后,她像拜占庭神庙巫女似的,用膏油涂遍裸体,是一层薄薄的芳香奶油,涂完了,外面再加一层浓浓蜂蜜。她像一尊石膏女像,丰满而纯净,伫立在月光中,闭着眼,微笑着对他道:
  “来吧!让我的胴体给你一场真正的野宴!”
  他沉迷的半跪在她面前,从她的头发直吻到裸脚,把所有油膏与蜜汁都啜吮净尽。
  不错,这是一次丰盛的野宴,但它只是另一个更丰满的新野宴的开始。
  夜里,他欢喜把大量玫瑰花铺在帐篷内,让她洁白的躺在大红背景上。一些葡萄酒瓶打开了。小小空间满溢着玫瑰花香、葡萄酒香、与月光。他跪在她身边,热情的注视着她,热烈的道:
  “今夜,我已用玫瑰花做你的床,葡萄酒做你的空气,让我再用一千万红吻编一条猩红毡子,盖遍你鲜花样的身体。你应该睡在月光、葡萄酒香、玫瑰花与我的红吻中。”
  于是,他当真用一片新红盖遍她的白。
  假如是那些涂了酒液、乳香、与蜂蜜的夜晚,一次长久的拥抱中,他会沉醉在这个胴体酒窟和蜂巢里,连梦也尝着酒味和蜜味。一片精致而原始的和谐弥溢在帐内。只有大海静静呼吸从他们梦中泻出来的香气和蜜味。
  
  六
  
  夜里,有时,很长久的,他们在海滩上散步。到处是月光。海滩亮亮亮亮,长长长长,沙上只有他们弯弯曲曲的足印。深夜,少有人出来。所有月光是他们的。整个海是他们口袋内的财产。他们互挽腰,走在月光中。她穿一袭白色长袍,他着白色敞领衬衫,白色长裤。月光闪烁海上,天空形成弯曲的穹窿,一把巨大的青色圆伞。世界透明,海透明,沙滩透明,他们透明,他们的爱情也透明。海风幽幽吹来,夹着海水的热气。海白天吸收许多热,夜里仿佛慢慢放散着。海夜似乎是暖和的。他们并排漫步,没有足履声,长长影子映画沙上。沙滩若无尽头,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走到一个不能想象的远方。也只有在这样广阔空间小步,身前身后毫无阻隔,人才有广大感,以及真正散步感。她发边插了朵白色月季花,一路似飘散神秘香气。她倚住他,像欹住一棵高高棕榈树。他搂着她,像抱一大束带叶的花簇,又像抱一个空灵体。现在,宇宙真静了,他们走入这片静。天地真美了,他们走进这片美。海不时起伏,巨大夜明犀似的白色胸脯抖颤着,海表现出山地胴体的弧线和柔美,它又罩了层月光的刺绣。不管哪一秒钟,海绝不同样深浅。这刹那又刹那的变化,他们不能看到,却感到,因为,他们自己情绪也正极微妙的不断变幻起伏,刹那又刹那的。海浪是成群结队的。印蒂过去独自看海,总奇怪的觉得它们很孤独,一种群的孤独,队伍中的孤独。今夜,他揽住她曼㧏时,却不这样感觉了:群还是群,队伍究竟是队伍。月光中,海像一片珐琅质体,完全漂白了,花花白白的。它又像一片破碎了的巨大透明石膏,块块片片,呈鱼鳞状,闪着银色织锈。海真大!人行走海上,也大了,情感更大了。大的海加上大而白的月光,万象都升华了、漂白了、阔大了。他们走在这座“伟大”旁边,也走在“伟大”内层。他们的热烈血液被海风吹静了,周身渗透海凉。走着走着,不约而同的,头偎在一起,发联在一起,又相互望望,微笑了。这一阵对望,含蕴着无穷大的空间,无限大的时间。它绝不是室内的对看,或街上的互视。一个“无限”背展伸展四周,他们像两座星球上的生命,偶然,某一刹那,在一个神妙空间邂逅了、结合了。望着望着,他们觉得自己化为无限的一种结晶、一种象征。他们互相搂得更紧了。眼睛也越加光亮了。他们觉得:彼此从未这样深刻了解。一切都是亮亮亮亮的。看着看着,头又贴在一起,温柔的向前走去。这样的散步,是对海对月亮对世界的最好享受。也只有这样,才能真咀味透这个海、这片月。海滩够长的,夜够长的,这是一种理想的散步时空。海陪他们,月光照明他们。这是一个理想的散步条件。这一切,即使古代最豪华的皇宫,也不能产生这种豪华情调。今夜是他们生命最贵族的时辰,最贵族的部分。爱情正似仲夏夜,只有和月光海水骈连一体,才能圆全动人。不能再圆了!不能再全了!也不能再动人了!他们真愿意这样紧紧互挽着,直走入海底,或者,踱上月亮“白道”。下沉或上升,全美!啊!宇宙!你真好!你这样完成我们!你这样祝福我们!没有你,生命绝没有今夜的绝艳!世界绝没有今夜的华丽!夜明鱼游于海里,信天翁飞在海上。空中飘着五色弦音:我们的爱情!海上舞着瑰致的波浪:我们的爱情!沙滩上月光发亮:我们的爱情!此刻,每一秒时间消逝,都像树留年轮一样,在我们眼中涂明彩,心灵上留印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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