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拐子婆婆

作者:周小琳




  一
  
  我第一次见到拐子婆婆,是一九六六年暑假。爸爸带我去桐阜看望姑姑。
  桐阜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山青水秀,常年云雾缭绕,一条清澈见底的河,绕山而来绕山而去。村子的四周是茂密的板栗树,几角青灰色的屋脊从栗林中探出头。颇为考究的屋子就一边架在河堤上,一边临空悬在水面上,颇似水榭的风格。如今,老屋如满脸沧桑的老人,已经不堪风雨了,但梁柱上的雕饰,依然折射出它当年的豪华和气派。
  这些华屋中最气派的就数李家。
  李家是桐阜数一数二的大户。当家的李婆婆二十九岁守寡,膝下只有一子。儿媳却争气,进门连生了三个孙子。如今,三个孙子已长大了。老大贵仔跟父亲盘货做生意,支撑着桐阜最大的杂货店。老二明仔管着家里的田产和山林。老大老二都成了家。老三国仔是李婆婆的心头肉,清秀文弱得像个女孩。李婆婆一辈子没女儿,孙子辈又没有女孩,就把他当女孩疼了,舍不得让他吃苦,送他到县里上小学。上中学要到省里去,李婆婆舍不得,国仔小学毕业就回家了。
  回来不到两年,李婆婆就给他张罗媳妇。听人说当年讨饭婆在南七岭生的那个女儿,如今长大了,就像是画里的人儿一样,眉是眉、眼是眼的招人喜欢。乡下人娶媳妇眼大眉粗、能吃会做就行,娶媳妇又不是买年画,光好看管什么用?可李婆婆不这么想,她相信“娶坏一门亲,坑死三代人”的老话。娶媳妇不光要能干,人品要好,也要好看,李婆婆做主定下了。过完彩礼就定下了过门的日子。
  国仔才十八岁,对娶亲的事懵懵懂懂的。不过,挑头盖的时候,国仔发现新娘子真的很好看。从这一刻起,国仔就喜欢上了远兰。
  新娘子聂远兰却在哭。除了哭,她还能怎么样?女人的路只有一条:一顶花轿,把女人从生的地方抬到死的地方,一块红布盖住了多少女人青春的梦,一串鞭炮炸开了一条陌生的路,一对红烛不紧不慢地流着古往今来的新娘们不知是喜还是忧的泪。代代如此,辈辈如此。
  远兰的娘家在南七岭。南七岭离桐阜五十多里,是山里的山里。三栋老屋里,住了七八户人家,共一个聂姓。
  远兰的娘是讨饭讨到桐阜来的,操一口没人听得懂的话,眉清目秀却病得不轻,讨到桐阜就倒下了带着身孕没了生路,只好嫁给了南七岭四十多岁烧木炭的老光棍———聂山俚。不到半年生下个女儿,看了一眼就撒手去了。恰好聂山俚的哥哥水根七天前出生的女儿因得了脐风死了,嫂子就把没有娘的远兰抱去喂养。远兰靠伯娘干瘪得像破布袋一样的乳房,一口米汤半口奶的,才活了下来。
  山俚常年在山里勾松油、放香菇、烧木炭,逮蛇打猎挖草药,难得落屋。远兰从会走路起就跟在大她五岁的堂哥聂翔鸣屁股后面。再大一点,两人上山下河,砍柴放牛,摸鱼捉虾,淘得跟男孩似的。晚上回来,小裤衩一脱,和翔鸣一起在河里打打闹闹地滚几滚,算是洗好了澡。
  春来冬去,不知不觉远兰就要过十五岁生日了。伯娘一早就给远兰煮了一碗清汤寿面,远兰高兴得端了碗去找翔鸣。房前屋后找了一大圈,才在屋后山坡上找到他。翔鸣正躲在屋后生气,远兰叫他吃面,他闷着头一声不吭。远兰问了半天,他还是一声不响。远兰又端了面回来问伯娘,伯娘叹了口气说:“那个短命鬼,不听爹的话,他爹要他到后村徐家去相亲,他不肯去。人家徐家细菊哪样不好,吃得做得,身壮腰粗,哪样配不上他?”
  伯娘看着远兰叹了口气。也难怪翔鸣,这远兰一天比一天好看,比当年她娘还好看,做娘的当然知道翔鸣为什么不肯去相亲。十五岁的远兰还懵懂,二十岁的翔鸣可有心思了。可是,这样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哪里是她家容得了的。她看着儿子壮实的背影,默默地说:“死崽呀,命里九升米,走遍天下都不满斗呀,那不是你命里的人。”
  人有时一天就长大了,远兰就是。一听说李家来人提亲,远兰就本能的反对,又哭又闹地跟爹吵了一架。她不要嫁给什么有钱的人家,也不要嫁给什么读书人,她喜欢小哥,只想和小哥在一起。山俚一气,把她往屋里一锁,自己下山去了。
  几天以后,山俚回来了,自然又醉得烂泥似的。他摇摇晃晃地往哥家的饭桌上一歪,舌头都不会打弯地说,李家已经给远兰定好了过门的日子。
  远兰被关了几天,好像也麻木了。日子都定了,除了认命,也没有办法了。
  就是那个晚上,不肯认命的翔鸣倔强地拧开了锁,拉远兰走出了屋门,穿过屋后的竹林,沿着山路一直往前走,走了好远。树林里厚厚的软软的腐叶发出一股惑人的清香。在寂静的山林里,十五岁的远兰迷迷糊糊就做了翔鸣的女人。
  这事让山俚知道了,他狂怒得像一头狮子,抄起一把砍刀一口气追出几十里路也没追到翔鸣。他气得挥刀乱砍了一阵,狠狠地摔掉刀,蹲在地上号啕大哭。翔鸣逃走以后,一直没有回来,直到远兰出嫁后……
  
  二
  
  第二次见到拐子婆婆是一九七三年。我高中毕业下放了。这次一呆就是四年,四年时间,这个孤独的老人在我眼前鲜活生动丰满了起来。
  国仔不行肯定不是从结婚才开始的。但结婚前谁都不知道他有病,结婚让他心里越发紧张。两人日日睡一张床,国仔也有被远兰的体香吸引得冲动的时候,但头一次他手忙脚乱忙得一头大汗,终是没能如愿,打那以后国仔就彻底不行了,见天黑心里就发虚。远兰不知这是一种病,还以为是他没有长大。两人各睡各头,相安无事,只是国仔的姆妈多了几声叹息,天天给国仔熬一些闻着就要作呕的草药。
  转眼,远兰嫁到桐阜半年多了,第五次反围剿开始了。资溪紧靠福建的邵武和光泽,同在一条鹰厦线上。国民党围剿福建,突围的红军要到瑞金去,这里是一条重要路线。远兰从来没有见过打仗,南七岭山太高,仗都打不进去。她听人们说打仗很吓人,枪声很响,远兰又害怕又向往。
  一天,远兰和国仔上山砍柴去了。这天的天气与往常有点不同,雾气好大,三五米外就看不清人,只听到山里清脆的鸟鸣。
  忽然,远远听到“啪啪”的声响,远兰的心猛的跳了起来。她虽然没听过枪声,但她明白是真的打起来了。枪声紧一阵,稀一阵,一会儿好像要停了,不一会儿又激烈地响了起来。两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忘了饿也忘了渴,国仔的脸色煞白,不知是吓的还是饿的。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暗了,山里的雾渐渐地浓了起来,零零星星的枪声也渐渐地停了。远兰拉着国仔,弯腰弓背的在田埂旁的小竹林里往回走。国仔的脸色苍白,手冰凉冰凉的直发抖。远兰抓紧他的手,壮起胆子一步一挪地走到桥头。
  桥上横七竖八的死了四五个人,血顺着石缝滴到河里,河的两边也有几个死人。天色已昏暗了,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河水里一缕缕暗黑的血色,还是十分恐怖。国仔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着死人,喉咙里发出一种“叽里咕噜”的声音,浑身发抖,手抽风似地乱抓。远兰也吓得腿肚子抽筋,手冰冷入骨。
  没进门,他们呆住了。
  婆婆倒在店门口,一只手伸得很长,好像要抓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国仔的姆妈抓住婆婆的衣服,倒在婆婆身边。两人胸口的血流到地上,凝成一大摊血浆,那血浓得叫人发晕,红得叫人作呕。国仔眼睛一瞪,转而一闭,仰面倒了下去。远兰的牙齿止不住地一个劲打战,上下牙磕得咯咯直响,浑身抖得站都站不稳。
  村里到处是哭叫声。忽然远兰想起还有人呢,妯娌年香和米岫一早去菜地了。她把人事不知的国仔连拖带拽拖进了乱七八糟的屋里,拔腿就往菜地跑。她边跑边叫:“年香、米岫,你们在哪儿?”
  远兰气喘吁吁地跑到菜地,菜地也不成菜地了,只见两只菜筐丢在地上。她茫然机械地在地里打转,突然,她在南瓜架后看到年香赤身裸体、血流全身地倒在地上。远兰心里一紧,猛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爹和贵仔在路上就听说仗打了起来,爷儿俩顾不得货物了,急急地赶回家。生性怯弱的国仔爹,一看到娘和老婆的惨状,独轮车的肩绳都没来得及卸下,两眼一翻就倒下了。三天以后醒来,诸事不知,也不开口,没拖多少日子,就撒手跟娘和老婆去了。
  贵仔听说老婆被抓走了,眼睛红得像要斗架的公牛,操起一把杀猪的尖刀,二话不说就往龙湖跑,谁都拉不住。
  远兰醒了,好半天不知自己是在阳间还是在阴间。远兰从邻居嘴里知道老二明仔找到了,明仔一身是血,倒在水沟里。老大贵仔连他媳妇米岫的尸首都没看到,就被子弹打中,当场毙命。
  这一仗桐阜的损失很大,烧掉好多栋房子,死了好多人。李家的店铺被洗劫一空,一家九口,如今只剩下远兰和神经不正常的国仔。
  
  三
  
  日子一天一天地挨着。二季稻要收了,人们都收起了悲伤,下田去把一年的血汗收回来。远兰也天不亮就下田了,割了一担谷子再回来做饭,经常是满头大汗地放下担子就急忙做饭喂猪,还要服侍生病的国仔。十八岁的小女人,弄得成天蓬头垢面。
  一天深夜,远兰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几更天了,突然听到一队人马从石板路上跑过,惊得鸡鸣狗叫的。远兰的心一惊一惊的,白天听人说有土匪,山上真的有匪呀?她自己想想又好笑,闹匪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想是被仗打怕了,听到枪声就心慌。
  直到第二天过了晌午,枪声才稀了下来。当兵的蔫头耷脑地回来了,一个个累得半死的样子,脸上却杀气犹在,也没看到他们抓了什么人。这次剿匪失败,那个连长被撤职了,他们又换了一拨人来剿匪。谁也不知道双马山究竟有没有土匪。
  吃过晚饭,远兰一边收拾锅碗瓢盆,一边担心。突然,门很轻地响了一下,远兰心里一惊立即停下手。凝神再听,又没有了,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过一会,门又轻轻地响了一下,像有人叩门。她拣起一把砍刀,壮着胆,一步步移到门边,屏住呼吸侧耳听了一会儿,又趴在门上从门里往外看,天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她握刀的手都出了汗,正要走开,听到了呻吟声。她轻轻地问:“谁呀?”
  “远兰吗?我是翔鸣,快开门。”
  “翔鸣?你……你是人……还是鬼?”远兰声音发抖。没等她说完,门外的人又说:“远兰,是我,翔鸣,快开门,我受伤了。”
  远兰丢下菜刀,正要开门,只听得门外“扑通”一声。她连忙打开门,只见翔鸣倒在地上。远兰连拉带拽把翔鸣拖了进来,插上门,移过小油灯一看,只见他的脚上一片血糊糊的。远兰一时没了主意,外面传来几声狗叫声,远兰吓得急忙把灯吹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大一会儿,远兰才从迷茫中回过神来。
  “小哥,你当土匪了?昨夜白狗子是打你们吗?”
  “我们不是土匪,是游击队。昨天白狗子整夜搜山,我们的人全跑散了。”
  “你一个人跑出来了?”
  “还有一个人,是我们的领导。”
  “领、领导是什么?”
  “领导就是带我们一起做事的人。我们被抓后关在龙湖,也是他带人来救我们的。他是共产党,带我们打游击。远兰,你听我说,他交给我一个任务,我要离开这里,但是,他的伤很重,走不了。山上没有药又没有吃的,我要你帮我!”远兰吓得怔怔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三天以后,聂翔鸣走了,漆黑的夜晚他沿着河逃走了。从此离开了他的家乡,一去就是三十四年。他去了瑞金。1934年10月,聂翔鸣随红军撤离瑞金,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
  他留给了远兰一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逢单日,给山上那个受伤的人送饭。黑漆漆的山路,任何一个响声都把远兰吓得半死,平时听说的神呀鬼呀,全都活灵活现的一起来了。每次送饭,远兰心都吊在嗓子眼了,脊背一片冷汗津津,山风一吹透心彻骨。这事像块大磨盘一样压在她心上,压得她失魂落魄,神情恍惚,眼睛里总是布满血丝,人也瘦了一圈。
  
  四
  
  青石板的小街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远兰和国仔孤独的过自己的日子,除了隔日提心吊胆地送一次饭,她心如枯井。
  这天,下着毛毛细雨,河边没人,远兰独自一人到河边洗衣服。细雨轻柔地撒在她的头发上,像缀满了晶亮的小珍珠。她一点都不知道下雨了,仍然不紧不慢,心事重重地搓着衣服,有人走近了她都不知道。
  来人一身戎装,他是信步走来看江南朦胧细雨的景色的。不期然,河边还有一个洗衣服的女孩,长长的辫梢拖进了水里,逗活了一群小鱼儿。她的存在,使景色增添了活力。她洗衣服的动作很优美,不紧不慢,轻柔有致。最吸引他的是她那一头珍珠般的小水珠,个个晶莹透亮,可爱极了。
  “哎,下雨了。”
  这下把远兰吓得不轻,身子都颤抖起来了。她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一身戎装的人。
  那人看到了一张好清丽娟秀的脸,乌亮的水灵灵的眼睛和精致灵秀的鼻子,搭配得如此和谐雅致。她的神情惊慌得像一只受惊的小兔。远兰看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手脚发软地把衣服往桶里一塞,逃也似的走了。
  看着远兰远去的窈窕背影,他颇有兴致的猜:谁家还养了个这么标致的女儿?
  这个人叫祁韶枫,是最近才被派来剿匪的连长。这次调他来剿匪,是他那个当官的堂哥的主意,希望他能缓和一下和父亲的矛盾。他十几岁抗婚离家出走,他爹发誓永远不许他再进家门。他不能接受爹给他安排的那个望郎媳。有四个姐姐还不够,还要娶一个大他几岁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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