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拐子婆婆
作者:周小琳
第二天,他们对南七岭四周进行了勘察。看到这里山高岭大,易躲易撤,住户少,家家都沾亲带故,比较好保密,鬼子也没有来过,他们才放心。他们把山后十几里外的一个烧炭人的木屋,也准备好了,万一有紧急情况,就撤到那里。远兰把他们安顿在靠山的房屋,万一有动静,开了后门就上山。
自从祁韶枫被抬进来,远兰就一直守着他。做手术时,她就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他痛得抽一下,远兰的心就跟着抽一下。手术完了,她就坐在他床前,一坐就是一天,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韶枫,你要活下来,你要活下来,你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来!
祁韶枫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水都喂不下去,情况在恶化,比估计的更严重。两个医生急了,如果再这样滴水不进,药也喂不下去,师长恐怕就醒不过来了。
警卫员小魏子急哭了,远兰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急得满嘴是泡。她想了好多办法,调羹、芦杆,都喂不进,远兰只好把水含到口里,用嘴对住他的嘴,用舌头轻轻顶开他的唇,让水顺着舌头慢慢地渗进他的牙缝。一次又一次,一点又一点,远兰顽强地喂他,不停地用舌头顶他紧咬的牙关。忽然,他的嘴巴动了一下,喉结动了一下,他咽了一口水,大家都高兴得欢呼起来。远兰又把药化在水里,再嘴对嘴一点一点地喂,终于把药喂下去了。
第十一天凌晨,天还只有一点蒙蒙亮,山林里传来了鸟儿第一声清脆空灵的欢叫。祁韶枫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回到了人间。
远兰看到他的眼睛在动,高兴地大叫:“韶枫醒了!小魏子,李医生,你们快来呀!”李医生听了听又看了看,高兴地说:“我们师长挺过来了。”小魏子跳起来扑到远兰身边,抱起她打转,大叫:“嫂子,太好了,俺师长活过来了。谢谢你嫂子,太谢谢你了!”远兰一听他活过来了,心里的负荷和担心一下子卸去,眼前一黑,昏倒在小魏子的怀里。
听到了远兰的叫声,意识还很混沌的祁韶枫先是怔了一下,幻觉?又听到了远兰叫小魏子。他才知道,哦,是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来了。他的心一松,又晕了过去。
祁韶枫又发烧了,带来的药也用完了,急需消炎退烧的药,如果这样下去,恐怕病情又要恶化。他们商量要派人下山搞药,谁都知道下山搞药的危险,三人争着要去,远兰坚决不肯。
“你们都是外乡人,一开口就会被发现,到时候药也搞不到,人也回不来,还是我去吧。”远兰说得有道理,但三个人都不同意。小魏子说:“嫂子,有俺三个爷们儿在,哪有要你去冒险的理。不成不成。”远兰说:“你们去就是冒险,我去只是走亲戚。我是桐阜的媳妇,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三个人不敢说,但都在想,万一她没回来,师长他……
祁韶枫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但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抓住远兰的手不放。远兰伏在祁韶枫的耳朵边轻轻地说:“韶枫,让我去吧。他们是外地人,危险。他们出了事你也危险呀。我熟悉桐阜,又是女人,不会出事的。你的烧不退,没药不行。我去去就回,好吗?你松手好吗?”无论远兰怎么说,祁韶枫就是不放手。直到他痛得不行了,李医生给他打了镇痛针,他迷糊过去了,远兰才偷偷地脱了身。
国仔怕远兰出事,急得不知所措地牵着国国跟着她,远兰眼眶红了。
“国仔,万一有什么事,你带好儿子……”远兰噙着眼泪,转身急急地走了。
远兰到三婶家,三婶说桐阜的两个郎中一个走了,一个死了。远兰决定去龙湖,为了他,龙潭虎穴她也要闯。
远兰背着藏药的炭篓子,连夜沿河逃出龙湖,到家已经是两天后的凌晨。小魏子急得在村口直跳,一见她回来,拉了她就跑:“嫂子,快,快。你快去看看师长。你走了以后,师长他连水都不肯喝。”
远兰连汗都来不及擦,冲进房间,抓住他的手说:“韶枫,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没反应。远兰忙问站在床前的三个人:“他怎么了,他怎么不动了?”三个人像犯了大错似的低着头。半天李医生才说:“师长是在生气。”远兰松了口气,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不要生气好吗?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带回来好多药,还弄到一支人参。”她看到他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珠,远兰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李医生三人心有所感的对视了一眼,心里说难怪师长昏迷前一定要到桐阜来。他这次能够死里逃生,挽救他的不是药物。
半个多月以后,祁韶枫的眼睛去掉了绷带。一看到远兰,他的眼睛就定住了。五年了,再见到她,祁韶枫的心仍然跳得很快。她的长发盘起来了,增加了几分成熟,几分妩媚。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关切和爱意,他笑了。
远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他的眼睛有没有受到影响,额头上的疤明显不明显。忽然,她的目光碰到他灼热的目光,远兰的心跳停了一拍,脸“刷”地红了起来。她低下头悄悄地走了。
祁韶枫一天天地好起来,远兰却在他跟前出现得越来越少了,祁韶枫被她搞蒙了。她怎么了?他想和她谈谈,可远兰不给他一点机会。专挑人多的时候进来晃一圈就走。
谁都发现了远兰的变化,祁韶枫的情绪也越来越坏。小魏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远兰说,她去看师长是害了他呢?他跑去问李医生:“李医生,你的招儿多,你去劝劝嫂子吧。嫂子说她去看师长是害他,俺就不明白了,好好的咋就害他了呢?你看俺师长那个痛苦劲。咳,俺师长也是,这谈爱情,把自己整那么苦干啥呢?娶过来不就完了吗?读书的人真是麻烦。”
李医生知道远兰的心思,他来劝远兰:“嫂子,我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我要问你一句话,假如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心痛?”
远兰扭过脸,憋住眼泪,好久才轻轻地说:“不会。”
她真的很倔,李医生只好换个法子。
“哦,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不过,你拼了命地救他,现在总不想他病情恶化吧?他现在情况不稳定,这几天又有低烧,万一引起并发症,恐怕比外伤更难治疗了。嫂子,我们缺医少药,只有靠他用自己的意志战胜伤痛,心情好是最重要的。这世上真没有后悔药呀!”
李医生这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他看到远兰毫不掩饰的担心的表情,就知道有门了。只要她去了,相信师长有办法对付她。
远兰端了粥进去时,韶枫正脸朝着墙出神。远兰坐在床沿上,舀了一调羹粥吹了吹,轻轻地说:“吃点吧。”韶枫转过脸看到她,远兰连忙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低沉着嗓子问:“远兰,为什么?”
远兰用调羹在碗里盲目地搅着,幽幽地说:“你这是何苦呢?我跟你说过了,我已经有家有孩子。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我不值得你……”
祁韶枫抓住远兰的肩,一字一句地说:“远兰,我也再说一遍,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五年前我就说过了,五年前我们不是已经相爱了吗?”
远兰低下头,眼泪终于止不住噗噜噜地直往下掉:“你好好的养好伤,好了你就走。以前的事,作不得数。”
“谁说作不得数?我们两个说作数就可以。还要谁说才作数?”
“韶枫,你来晚了。我要是知道这辈子会碰到你,我……是我没福气。如果有下辈子,我终生不嫁也一定等你……”
“哦,我明白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行了。下辈子我要你,这辈子我更要你。下辈子的事,等我们老了再来商量,先说这辈子,远兰,这辈子你肯不肯嫁给我?”
“不可能。”
“我没有问你可能不可能,我是问你,肯不肯?”
远兰瞪大眼睛不明白地看着他。祁韶枫知道把她绕糊涂了,也不解释,笑着把她搂进怀里,继续把她往糊涂里绕:“说话呀!你不要管可不可能,只说你愿不愿嫁给我,想不想嫁给我。说呀!”
远兰见他心情好了,也不回答,只一笑,端起粥喂他。
次日,远兰第一次把国国和国仔都带到韶枫的屋里。韶枫看到国国眼睛一亮:“这就是国国吗?”他要远兰把国国抱上来给他。他抱着国国,仔细地看了看说:“远兰,这简直是你的翻版,长得多好看。”他没什么给孩子玩,就把枕头下的枪拿出来,把远兰和国仔吓得脸色都白了。他说没事,保着险呢。
韶枫跟国国玩了一会,就叫远兰带国国出去,他要和国仔说会话。
祁韶枫让国仔坐在他对面的竹椅上,很认真地说:“国仔,我们都是男人,我们说话不拐弯。我说的话可能会有得罪你的地方,先请你原谅,好不好?”国仔点了点头。
“国仔,我知道国国不是你的儿子,也知道你和远兰没有做成夫妻,但远兰是你娶过门的。我想娶她,你和她要办个离婚手续。你愿意吗?”
国仔心里一阵难过。七年了,她终是要走了,家也就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国仔,她才二十三岁,不能就这样守着一个孩子过下半生。你为她想过吗?”
“想过,以前我劝她跟翔鸣去,她不。”
“翔鸣,翔鸣是谁?是……国国的爸爸?”
“是,是国国的亲爹,远兰的堂哥。”
祁韶枫的眼睛里一下子就结了霜。他靠在床头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半天不说话。他努力不去想远兰的以前。他不敢触动,只要轻轻一触动,心就会疼,只想把它埋深一点,深到可以骗过自己。国仔不经意地挑起,他的心马上就开裂了,鲜血淋淋,他一拳重重地砸在床板上。
远兰、李医生和小魏子都在门外,看到他这么痛苦,远兰的心沉下去了。
小刘熬好了药端过来,李医生连忙摆手制止他,里面传来祁韶枫威严的声音:“躲在外面做什么?都进来!”三人鱼贯进入。李医生朝远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进来。
三人的报告声不成调。祁韶枫严肃地说:“才离开部队几天,报告都不会了?重来!”
“报告!”三人并足大声地叫道,军人的豪气又回到他们身上。
“李医生,我还要多久能走?”
“报告师长,恐怕还要几个月,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吧。”
“胡说!怎么还要那么久?”
“你是医生,还是李医生是医生?”小魏子小声地嘟囔。
“魏铁柱,嘀咕什么?”
小魏子跟师长好几年了,他还是团长时,小魏子就跟在他身边,知道他的脾气。师长一叫他的大名,他连忙说:“报告师长,魏铁柱说病人要听医生的。”小刘和李医生都偷偷笑了。祁韶枫摆摆手叫他们走。李医生拉了一下小魏子的衣角,小魏子知道李医生是要自己留下来劝劝师长,他倒了一杯茶递给祁韶枫。
“你为什么不走?”
“师长,俺想跟你说说话。”
小魏子把远兰为他做的一切,从头到尾件件数来:远兰怎样衣不解带地守他十几天,熬得眼睛像兔子;怎样嘴对嘴给他喂水喂药,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怎样嚼槭柴叶给他敷伤口,嚼到自己口腔完全溃烂,什么都不能吃;怎样冒着生命危险到龙湖去买药……小魏子停顿了一下说:“师长,俺不知道什么是爱,俺看嫂子这样对你,那是爱你爱狠了。”
李医生也溜回来了,他说:“师长,小魏子说得对,她爱你真的爱狠了。师长,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的女人,会有很多无奈,嫂子所承受的痛苦比你要深。师长,人生难得有真情。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走出过去,怎么会有未来?”
祁韶枫想通了,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笑了笑说:“李宇力,回部队,你到师部后勤医院当院长去。我不埋没你这个人才!”
“谢师长栽培!”李医生立正敬礼。大家都笑了起来。
祁韶枫对小魏子说:“你去叫她来。”小魏子跳起来,一个“是”字还没有说完,人已经飞了出去。
远兰没来。祁韶枫知道她的倔脾气上来了。他笑了笑说:“好吧。等我把障碍扫除了,再来对付你。”
第二天,祁韶枫把远兰的大嫂请来了,请她主持远兰和国仔离婚。
国仔当即写了一封离婚书按上手印交给祁韶枫。他看了一下,要大嫂也按上手印。大嫂吓得语无伦次,连连说:“阿弥陀佛?选拆桥拆庙不拆人婚姻,怎么叫我做这种事?阿弥陀佛?选”大嫂念念叨叨地走了。祁韶枫冲着大嫂的背影大声说:“大嫂,你积大德了。”
国仔眼圈红红的,欲言又止。祁韶枫说:“国仔,有话你就说。”
“祁师长,我想请……请你帮……帮个忙。”
“要国国?”
“是。我想请您跟远兰说说,把国国留给我,您,看……”
祁韶枫哈哈大笑:“兄弟,你怎么了?你以为我要把远兰和国国都带走吗?不会的。我是军人,我还要去打仗。远兰和国国还是跟你在一起,我只是要娶远兰,我怕等我打完仗就来不及了。我今年三十岁了,我也该娶老婆了,我不想没娶老婆就死掉了。你懂吗?等打完仗,我要没死,我就回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过日子。从今天起,你就是远兰的哥,国国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们不把他还给他爹了,好吗?”
国仔红着眼睛直点头。国国和远兰都不会离开他了。
远兰还是躲得影都不见。祁韶枫想:好,你不来见我,我看你能挺多久。他跟小魏子耳语了几句,小魏子跳着走了。小魏子把两个医生叫来,嘀咕了几句。三个人开始轰轰烈烈地收拾东西,忙着要走似的。
远兰一会儿就知道了,急忙来问他们做什么?小魏子说,师长说要回部队。“他还不能走路,怎么走?”远兰担心焦急地样子让小魏子有种罪恶感,他本来就不善说谎,说话时眼睛都不敢看她。三个人低着头装着整理东西,都怕憋不住笑露了馅,坏了师长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