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拐子婆婆

作者:周小琳




  远兰根本没注意他们的神色。她失魂落魄地走到祁韶枫房门口,靠在门柱上,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要走了,他迟早是要走的,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的。
  “谁在门口?是远兰吗?”屋里的人问。
  远兰收住了眼泪,正要悄悄地走开,小魏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拦住她:“嫂子,俺师长叫你,你去跟他告个别吧。再帮俺一次忙。”
  远兰摇摇头。小魏子把手上的药碗塞到远兰手里说:“去吧,嫂子,就算是最后一次,你帮帮忙吧!”
  “远兰,你进来。”
  他的声音就是最大的诱惑。远兰推开门,低下头进去了。她尽量让自己平静,拿了调羹坐在床前喂他吃药。
  祁韶枫极力强压住冲动,不动声色地喝药。两人一个喂一个喝,都不说话。不同的是,祁韶枫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兰。远兰则一下都不敢看他。药喝完了,远兰递一块手帕给他擦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远兰身子一震,抽回了手。
  “远兰,你哭了,为什么哭?是因为我要走了吗?”
  远兰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韶枫心想:真倔!
  “远兰,我要走了,你都没话要说?”
  远兰摇摇头。
  “我这一去,就不知到几时能再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了,你就没话要跟我说?”
  远兰还是摇摇头。真是气死他了!
  “魏铁柱,拿担架来。马上出发!”他生气地大声叫道。
  “师长,外面的风声很紧,现在走,恐怕很危险。你又不能走路,万一碰上鬼子,咋办?”
  “叫你走就走,啰嗦什么,知道什么是命令吗?”他显然是动怒了。
  小魏子应了一声“是”,对着远兰眨了眨眼,又朝师长努了努嘴,就走了。远兰回过身,轻轻地说:“非要现在走吗?”祁韶枫心头一热,心想:“就知道你倔不过的。”他故意不理她。
  “就不能晚几天走吗?你还不能走路,外面又都是鬼子,很危……”
  “你是留我还是求我?”
  “有……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你只是留我,那就算了,那我还是走的好,反正你也不想见我。如果你是求我,那说明你真是担心我,你是哪一种?”他忍住冲动,一定要逼她开口,治治她的倔脾气。她还是不做声。他又高声叫道:“魏……”
  远兰带着哭声抢着说:“算我求你好吗?你生气就生气,何苦要拿自己的命来赌气?你还有爹娘,他们多担心你……”
  “你呢?你担不担心我?”
  “我……我和国……”
  “我只问你!”他打断她的话,急得吼了起来。
  远兰眼泪又“刷”地下来了:“你是要做什么吗?”
  远兰一哭他就心软了,连忙说:“好啦好啦,傻瓜,我不走。骗你的,谁叫你躲我?”
  远兰狠狠地把眼泪一擦,二话不说,起身扭头就走。韶枫急了,连忙探身拉她,没够着,整个上身扑到地上,右手硌在床沿上,韶枫夸张地叫了起来。远兰急忙回过身,看到他跌到床下了,连忙把他扶起来。
  韶枫趁机把她搂进怀里:“小傻瓜,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我只是要逼你说你爱我,懂不懂?我好笨,我拿你没办法,你老是躲我,我把握不了你心里爱不爱我,我要逼你说出来。”他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吻去她睫毛上的泪。
  远兰心里在激烈地挣扎:他能不计较她有孩子了吗?如果以后他还是放不下,就不如现在断个清楚,再疼再苦总会过去。远兰坐直了身子,轻轻地说:“我不爱你。”
  祁韶枫瞪着眼睛,盯住她说:“你再说一遍!”
  “我———不爱你。”远兰的声音小了很多。
  “你不爱我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我欠你的。”
  “胡说!那不是欠,是爱!远兰,我知道你爱我,为什么不承认?你怕我计较你的以前,你怕我以后会不要你,是不是?远兰,我是嫉妒国国的爸爸,我希望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这是所有男人的通病。远兰,我已经知道错了,我没法改变历史,我已经想通了。原谅我,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告诉我,你爱不爱我?我想听。”
  远兰低着头,觉得好难开口。
  他拨弄着远兰的长发,吻了吻她白皙的颈窝和耳垂,轻轻地说:“还不好意思。远兰,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吗?”远兰不解地看着他,慢慢地摇头。
  “我让大嫂主持了你和国仔的离婚。国仔已经把你们的离婚书给我了。我可以娶你了,你也可以嫁给我了。”
  远兰脸上浮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前。
  “远兰,我是军人,不定几时就要打仗。早点嫁给我,让我有更多时间好好爱你。今晚留下,好吗?”远兰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闭上眼睛让自己融化在他的怀里。
  第二天,祁韶枫把聂家各位家长都请来,一起吃顿饭。他拄着拐棍站起来给大家敬酒。他说:“今天请大家来,是来喝我的结婚酒,我娶了聂家的女儿———远兰。她和国仔的婚姻已经解除了,她愿意嫁给我,是吗,远兰?”远兰害羞地点点头。他笑了,接着说:“我也愿意娶她。其实,五年前我就想娶她,她不肯。她折磨我五年了,终于肯嫁给我了。所以,今天我们两个拐子就借这块宝地结婚。”大家都笑了。
  “我是军人,我娶了她但带不走她,她还留在这里,等我打完了仗,赶走了日本鬼子,我再来接她,请大家帮我照顾她。第一,不要让她再做深夜爬山之类的傻事。第二,大家作证,我可是明媒正娶的,不要让她再嫁给别人。拜托了!”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晚上,大嫂送来一对红蜡烛,给屋里平添了几分喜气。祁韶枫靠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兰。他的新娘子今天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远兰,来,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我要送一样礼物给你,你闭上眼睛。”
  远兰闭上眼睛,韶枫给她一个深情的长吻。
  “远兰,这个吻是我的心,我的爱,我的承诺。我把它全部给了你。这个礼物你满意吗?”远兰激动得热泪直流,环住韶枫的脖子,贴着他的脸说:“韶枫,你要走了,我怎么办?我会想死你的。”
  小魏子一推门,看见远兰正搂住韶枫的脖子,尴尬得连忙往外退,一脚踩在小刘的脚上。小刘叫了起来,一歪又倒在后面的李医生身上,李医生不明白是怎么了。
  “都进来,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小魏子呀小魏子,打完仗罚你去卖‘礼貌’。”
  三个人不好意思的进来了。小魏子抓耳挠腮地说:“俺……俺们是来给师长道喜的。师长,你运气真好,死里逃生还讨了个好老婆。”
  “不对,是有了好老婆才死里逃生的。”
  李医生真诚地祝福他们:“师长,我们祝你和嫂子幸福美满,白头偕老!还要早生贵子!其实,人生很短暂,尤其是战争时期,能有这样一份爱,不枉人世走一回。小魏子、小刘,我们走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嘛。”三人走了。
  刚走出门口,小魏子问李医生:“你刚才说啥值千金?”
  “你的头值千金。”
  “俺的头没有那么金贵,俺师长的头才值千金。李医生,刚才师长说让俺打完仗去卖礼帽,师长为啥要俺去卖礼帽?卖点别的不行吗?俺们那儿的人也不爱戴礼帽。”
  韶枫笑得肚子都疼了。
  
  七
  
  祁韶枫的伤势日见好转,军人的责任让他的心开始不安起来。看着未经战火的农村的景色,那么幽静、那么安详、那么美丽,韶枫感慨地说:“远兰,日本鬼子在侵略我们的国家,现在,我们中国几乎到处都有日寇的足迹,到处都是战火纷飞,军人天天在战斗,百姓天天在死亡。作为一个军人,躲在这样听不到枪声,看不到死亡的世外桃源,我的心不安呐!”
  “远兰,打完仗我就回来,我们生几个孩子,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好吗?”
  远兰眼圈红了,说:“这是我做的最好的梦。”
  “这不是梦,它会是真的,但不是现在。远兰,我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不打败日本鬼子,不赶走他们,我们就会亡国。国没有了,我们哪有家?远兰,你明白吗?”
  远兰点点头,心里说:我懂,但我舍不得你呀!
  “远兰,打完了仗,我就回来。你在家好好的等着我。万一我……”
  “不!不!韶枫。”远兰心如刀割,泪水断珠似地直流,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你……你要不在了,我会随你一起去。黄泉路上我也要和你做伴。”韶枫强压住心里的不舍和悲痛,安慰她说:“我会回来的,为了你,我一定回来。”
  幸福的日子过得格外快。转眼又过了两个多月,他们终于联系上了部队,得到军长的回电,祝他康复,命他9月4日前赶到福建泉州,他的部队在那里。
  还有十七天。除去路上要五天,只有十二天了。
  他没有告诉远兰,他不想让她难过十多天。还是让她高高兴兴地多过几天吧。结婚以后她胖了,脸色红润,越发漂亮了。
  韶枫不说,远兰也感觉到了。吃晚饭时远兰问他:“韶枫,你回部队前不回家去看看你爹娘?”
  “我爹娘到香港大姐二姐家去了。南昌的家被鬼子炸掉了。”
  “你还有姐姐呢?”
  “三姐也是逃婚跑了。小姐姐听说出国了。”
  “你的那个……那个老婆呢?”远兰不知该怎么叫他的那个望郎媳。
  “什么我的‘那个老婆’?”
  远兰眼睛就红了。
  “你看你,多心还是吃醋?她只是我姐姐。她随我娘去了香港。还担心吗?”
  “我说过我担心了吗?”远兰还撅着嘴。
  韶枫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说:“还死不认账。”
  忽然,远兰觉得一阵恶心,忍不住呕吐了起来。祁韶枫慌了手脚,忙问她是不是吃坏了什么。远兰摇了摇头,她放下筷子,用水漱了漱口,说没事了。韶枫说:“怎么没事?都吐了。”
  晚上,远兰点了一盏小煤油灯进来,把灯放在桌上,坐在床前满眼是笑地看着韶枫。韶枫让她看得傻了,这小娘子肯定有事。“远兰,你今天有点反常,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在想,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吗?”
  “……慢点慢点,我脑子没跟上,你是说……”
  远兰扑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说:“韶枫,你要当爸爸了,我们有孩子了。”
  “是真的吗?远兰,你肯定吗?”
  “是的,是的。不会错的。”
  “有多大了?”
  “两个月了。”
  “太好了,太好了,远兰,真的太好了。”
  祁韶枫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把头埋在远兰的胸前,好半天说不出话。远兰搂住他高兴地说:“韶枫,我好想为你生一个孩子。谢谢老天,他听到了我的祈求了,他答应我了。”
  “远兰,我好高兴,可我又好担心。我不能守在你身边。远兰,答应我,无论有什么事,先保住自己好吗?为了我,保护好自己,我不能没有你。”韶枫的眼眶湿润了。这个叫鬼子闻风丧胆的硬汉,此刻,心中涌满了无限柔情。
  “韶枫,你放心,不会有事的。韶枫,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孩子出生时,你恐怕回不来。无论你在哪里,你都要记得,明年四月,你的儿子或者女儿就出生了。”
  “是男孩就叫祁远,是女孩就叫祁兰。好不好?”
  “祁远,祁兰。好,好,真好。”
  第二天吃早饭,祁韶枫问小魏子:“小魏子,你喜欢做叔叔还是喜欢做舅舅?”
  小魏子傻傻的不知师长什么意思。李医生也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了:“师长,你是说嫂子有喜了?”韶枫满面春风地点点头。小魏子还不明白:“什么喜?师长,你让俺明白一点好不好?这样憋得人好难过。”
  李医生在小魏子的耳朵边说了句话,小魏子跳了起来:“师长,这是真的?太好了。师长你好厉害……不,不,俺是说俺嫂子好厉害。小刘,你说俺做叔叔好还是做舅舅好?都好,都做吧!”
  三人开怀大笑。远兰看着他们,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心想如果他们不走该多好哇!
  小魏子嘟囔了一句:“只可惜我们后天就要走了。”
  “魏铁柱!”祁韶枫想喝住他都来不及了。
  远兰抬起头看着韶枫,韶枫点了点头。远兰转过脸,把要出眶的眼泪忍了回去。
  8月30日,祁韶枫一行五人,从资溪过邵武,从鹰厦线去福建,再去泉州。远兰让韶枫带走了聂翔鸣的弟弟聂羽鸣。她依依不舍地对韶枫说:“韶枫,你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我和孩子等着你。”站在村头,看着韶枫远去的背影,远兰心疼得刀绞似的。她不知道这就是永别。
  祁韶枫的话在群山中回响:“我一定回来,一定会回来!”
  祁韶枫走后七个月,远兰在南七岭挣扎了两天两夜。1940年4月13日,远兰生下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儿子祁远,女儿祁兰。祁远的小名叫枫枫,祁兰的小名叫泉泉,远兰牢牢地记着韶枫去了泉州。
  
  八
  
  一天深夜,小魏子突然出现在远兰面前。远兰怔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嫂子,是我,师长叫俺来看看你,孩子生了?”小魏子高兴得只知道一边搓着手,一边嘿嘿地傻笑。
  “小魏子,是你,你是怎么来的?”远兰高兴得拉住小魏子又是哭又是笑。小魏子说从龙湖方向来不了,封锁太严。他是请了个老乡带路,从小路翻山过来的,天黑了才敢进村。他带来了祁韶枫给远兰的信和给孩子的奶粉及物品。
  远兰不停地问韶枫好吗?受伤了没有?小魏子就不厌其烦地反复说。远兰把他带到孩子的摇篮前,小魏子看到一双粉嘟嘟的孩子,惊讶地问:“嫂子,咋是俩?”远兰笑了说:“是呀,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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