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拐子婆婆
作者:周小琳
忽然,一个女人的影子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是她!河边那个一头珍珠的女人。他没来由地心跳加速,脸上发热。她那一丝忧郁,一丝沉重的眼神,深深地吸引着他。河边,细雨,一个清丽至纯的浣女,那是比田野草露更美的意境。他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就是她!找的就是她!等的就是她!
第二天,他利索地做了两件事。一是搞清楚了她是个没圆房的小媳妇;二是央人做媒。他知道这很荒唐,他只是要让她记住他。
又是约定送饭的日子,远兰走到了脚板弄。脚板弄是一个山坳,山坳里湿气大,树大叶茂,阴天蔽日。山坳里的蛇多,几乎年年都有人在这里死于蛇口。白天过坳都毛骨悚然,晚上更是说不出的恐惧。远兰吸了口气,把一缕头发横衔在嘴里,壮着胆子闯坳了。突然,前面坳口好像有个火星闪了一下。远兰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定定神,才依稀看清是有人在吸烟。远兰心刚放下,那人走近了,居然是个穿军装的人。是白狗子?躲已经来不及了,她绝望地闭上眼。
“是你呀,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呀?”
远兰赶紧把饭筒藏到身后,祁韶枫也装作未看见,说:“回去吧。记住,这条路以后不管白天晚上都不许走。山上有土匪,去了就是通匪,杀头的,记住了?”
远兰瞪了他一眼,回身下山。
“喂,等一下!”
远兰回头一看,他拣起地上的镰刀,顺手砍了一竿细竹,剔去枝叶,递给她说:“喏,拿着,小心蛇。走吧,别怕,我在你后面。”远兰愣了一下,接过竹竿走了。他默默地在后面跟着,直到看见村子的灯光了。
远兰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抓她。忽然,她想起他曾央人来说要娶她的事,心里便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远兰回来就开始感冒发烧,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第二天晚上,她咬着牙还是上山了。她要去报个信,叫那人快走。
走到泉水窝了,她伏下身来喝了口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声音,她急忙闪到一棵大树后。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远兰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出来吧,躲什么躲?跟你几里路了,还躲!”
远兰眼睛一闭,天哪,怎么又是他?她抱住大树,深深地吸了口气,咬牙走出来。忽然,她眼前一阵发黑,头痛得要裂了一样,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要裂开的头,心里暗呼“完了”。
“你呀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命都不要了,你一定要进山去做什么?”祁韶枫靠着她坐下。靠那么近,她感到他身体的热气有些灼人,她的心开始乱跳。
“你怕山里的人会饿死还是被捉到?”
他说话很轻,在远兰听来却如雷震耳。远兰头痛得不想开口。他看到她抱着头,以为她吓坏了,伸手摸摸她的头说:“好了,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不会……”
他扳过远兰的身子,远兰看到了一双叫她心跳不已的眼睛。那眼睛很清很亮,眼底燃烧着一团火,充满了热烈和渴望。远兰脸上如着火,心跳个不停,她不安地扭动着,想挣脱他的双手。
他不让她脱出他的怀抱,索性把她抱紧。他的双臂好有力,他的肩膀那么宽,胸膛那么暖,远兰浑身一紧,头痛嗡的一下散遍全身,人就迷糊了。他的下巴在远兰的头上轻轻地摩来摩去。耳语似地说:“远兰,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喜欢你。远兰,嫁给我,我带你离开这里。”
嫁给他!怎么可能?远兰用力推开他,幽幽地说:“你要找老婆,城里的小姐多的是,你要我这乡下人做什么?”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是缘,远兰,我们有缘。不然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国仔怎么会是病人?你为什么没有改嫁?远兰,是老天把你留给我的。所以,我要带你走。”
他这么一说,勾起了远兰心里许许多多的委屈,她流着眼泪哽咽着说:“村里的人说我是扫帚星,说我命恶。没爹又克死了娘,出嫁又克死了夫家好多人,还克得老公生病……”
“远兰,国仔不能算是你老公。他的病跟你没有关系。再说,我不怕,我是军人,你克不病我的,信不信?”他托起她的脸,她光洁俊俏的脸上挂着泪花。他的心痛了一下:“远兰,不要拒绝我,我爱你,我不会伤害你……”说着,他低下头轻吻她脸上的泪。她还想说什么,他索性堵住了她的嘴,喃喃地说:“远兰,嫁给我,跟我回家。我们回去结婚。”
远兰猛然清醒了,她轻轻推开他,定了定神说:“不行,我要走了,不要跟着我了。”
“你还要上山?远兰,你不要冒险了。让我来想办法吧,你去太危险了。”
“你别管,我有办法的,你走吧。”
他拗不过远兰,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只好揽着她的肩陪她走到岭下。
“远兰,你快点下来,不要走别的路,小心有哨兵,我在这里等你。”
远兰点了点头。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洞口,竹饭筒没有像往常一样挂在洞口的树上。远兰心里一怔,人呢?到哪去了?她急得直冒汗。怎么办?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回去,进洞去看看。她攀住树枝,用脚尖探路,一步一步,小心地摸索着进洞。
她不知道洞有多大,也不知道洞有多深,摸索着一步一探地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洞里。脚下滑溜溜的,像踩在蛇身上,叫人头皮发麻。洞里的石壁上长满了青苔,冷冷的、软软的、茸茸的,摸到手上,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突然一股冷气从洞里扑出来,远兰打了个寒战,接着打了个喷嚏。没等她站稳,“啪”的一声枪响,远兰耳朵一震,脚一麻,一阵钻心的痛弥漫到全身,眼前一黑,倒下了。
祁韶枫听到枪声,惊跳起来,来不及多想,就冲上岭去。他第一个冲进洞,摸索到了倒地昏迷的远兰,背着她逃离了那个山洞。
白狗子把桐阜像篦子似的篦了三遍也没找到她,终于撤离了桐阜。远兰回家以后才听说,祁韶枫救她的事漏了风,他的上司要他交人,他不肯,被投进了大牢。从那以后,远兰心里就留下了他的影子,有了远远的盼望。不久,远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狠狠地哭了一场,心里痛一阵酸一阵的把那个影子抹去了。但是这条跛了的脚,总让她想起他!
1935年4月,远兰生下了聂翔鸣的儿子。她让孩子姓了李,取名李鸣,小名国国。国仔自从有了儿子,成天乐得合不拢嘴。
五
聂翔鸣被打倒遣送回乡时,是一个走资派的身份。那是他离乡的第三十四个年头了。岁月把一切激越、怨怼都磨去了。两人相对时,平静得陌生。说到儿子,拐子婆婆平静地告诉他,儿子已经死了十七年了。
1950年土地改革,李国仔成分被划定为地主。
国仔的身体日见衰弱,拖到1951年春,已经卧床不起了。这天,国仔昏迷了好几次。国国要背爹去龙湖看病。国仔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对国国说:“崽呀,让我跟你姆妈说几句话吧,趁我还说得出。”
“远兰,这次我是真的不行了。不要为我白费力气了,就让我安心去吧。远兰,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我怕你伤心,现在我不能不说了。祁韶枫恐怕是回不来了。看报纸上说,国民党大官都去了台湾,他恐怕是也去了台湾,天水相隔,难哪!
“远兰,听说翔鸣在省里做大官了,去年他夫妻俩回了南七岭,也没有来看你。不该呀!远兰,我要走了,你一个人……”
“你不要乱想,你要撑住,过了春寒就好了。”
“远兰,我对不起你,从你进门,就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远兰,我没用,但是我很爱你,从你嫁给我的第一天起。这些年没有你,我早就不在了。你让国国姓李,是延了李家的香火,可是恐怕会害了国国,他成了地主的儿子。远兰,你给国国改了姓,让他跟他爹去吧,李家断了也就断了。”
远兰哭了:“不,国仔,国国就是你的儿子,只有你才是他爹。”
国国走进来,跪在床前哭道:“爹,我就是你的儿子,我就姓李,爹,你不要死呀,不要丢下我和姆妈。”
国仔满眼是泪,无力地说:“崽呀,爹就是丢不下你和你姆妈啊,爹已经拉长了命多过了好多年了,爹实在没力气了。崽呀,你要好好待你姆妈,她,苦哇!”国仔又晕过去了。
“爹,你要撑住,爹,我背你去龙湖看病。”国国倔强地一定要背爹去龙湖看病。远兰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犹豫了:“国国,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再叫个人帮一把吧。再说,看病要钱呐。”
“姆妈,我一个人能行。你让我去吧,我不要爹死,姆妈,我去卖血。”
远兰伏在国仔耳边哭泣着说:“国仔,你听到你崽的话了吧?你要撑住呀,你疼他爱他这么多年,让他给你尽尽孝吧!”
远兰给国国披蓑衣,国国说把蓑衣给爹披上,自己不肯披,说是会硌着爹。他也不带斗笠,赤着脚,背着昏迷不醒的爹,冲进春寒料峭的大雨里。远兰不放心地叫:“国国,雨大,要小心哪!”这是远兰对国国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天以后,大雨停了,大水降了,在河的下游,人们发现了国仔爷儿俩的尸体,国国还紧紧地抱着他爹。这一年,他才十六岁!
远兰一夜间老了几十岁,头发全白了,身体佝偻了,脚也更加拐了。渐渐的,桐阜人忘记了她的名字,大大小小都叫她拐子婆婆,那年她才三十七岁。
从那以后,人们总看到她拄着拐棍,站在桥头大樟树下,一站就是一天。日复一日,风雨无阻。风吹乱了她的白发,她呆呆地站着,眼睛茫然地直直地向远处眺望。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等什么。
六
1938年,抗日的硝烟已经蔓延到江西。像桐阜这样偏远的地方,还暂时没有见到鬼子。但各种风声已经传开了。
一天,远兰带着国国在河边洗衣服。有人来叫她,说是家里来了三个当兵的。远兰的心怦怦直跳。她丢下衣服,牵上国国急忙回家。见她进来,三人立即起身敬了个礼,吓了远兰一跳。来人拿出一封信交给她。她颤抖着接了过来。她不识字,只好握在手里。等他们走了,远兰才长长的出了口气,拍拍胸口说:“吓死我了。”
国仔接过信,封皮上只写了“聂远兰”三个字,国仔拆开来读给远兰听:
远兰:
我是祁韶枫。你好吗?国仔好吗?奇怪我怎么会给你写信吧,几年不见了,我一直很想你。
那年我被抓了,解到县里又关了好久。我爹想尽了办法,也花了好多钱,都不能救出我。我堂哥又出国没回来,害我在牢里多呆了好长时间。远兰,在牢里我很想你。不知你的脚怎么样了,有没有留下残疾,我好担心你。我从来不信老天的,可在牢里,我求老天能保佑你。
我堂哥回来后,把我臭骂一顿,一张机票把我送到法国去了。抗战爆发,我停止了学业,回国参战。部队打仗,东跑西颠的一直很忙,我也没空跟你联系,又远隔千里,也不好联系。上个月,我奉命调到浙赣一带来抗日,想到离你近了,不知你怎么样了,很挂念!
远兰,你接到我的信,不用回了。我的副官会告诉我你的情况。我到这里来了,就是鬼子来了。你最好到南七岭去住些日子,那里山高,鬼子不一定能进去,就是进去了山大也好躲。远兰,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日本鬼子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不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我恐怕没空去看你。等打走了鬼子,我一定来看你。我说过要你跟我走。我没变,你呢?
远兰,等着我!
祁韶枫
1938年6月
国仔读完了,远兰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怎么会是他?
日本鬼子入侵越来越逼近了。省里、县里逃难的人蜂拥般的向乡下涌。这些人个个神色惊慌,惊魂不定。他们走到哪里,恐慌的消息就传到哪里。日本鬼子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杀人如麻,听得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远兰和国仔商量后,带着国国回了南七岭。
国仔自从到了南七岭,身体日见好了起来。精神也好了,没有再犯病,还找了几本书,教国国认字。远兰好高兴,也跟着学认字。才十几天,居然学会了写三个人的名字。她把祁韶枫的信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学,一个字一个字的写。每个字都要国仔端端正正地先写一遍。每次写到“祁韶枫”三个字,就埋怨他爹娘给他起的名字太难写。国仔看在眼里了,知道她虽然不说,但她时时都在想着祁韶枫。国仔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感觉到远兰心里有那个人。
1939年初,日军进攻南昌,在江西遇到了顽强地抵抗。灭绝人性的日寇,居然使用了毒气,抗日军民伤亡惨重。国民党军队退守浙赣线,南昌全面失守。
那一仗,鬼子伤亡惨重,国民党也受到了重创。听说国民党一个师长受了重伤。鬼子在浙赣线、鹰厦线方向增兵,加强了公路铁路沿线的力量,到处搜捕受了重伤的国民党师长,一定要抓到这个顽固的抗日分子。
一天深夜,下着瓢泼大雨。一行人抬着担架,悄无声息地翻山越岭,来到南七岭。
远兰看到担架上的人时,差一点晕了过去。祁韶枫!是他吗?浑身血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远兰心似刀割,扑到祁韶枫身上哭叫着:“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来人连夜给祁韶枫动了第二次手术,又取出了大大小小的弹片。他的右侧手脚伤势都很重,致命的是腹部的伤口太大,流血太多,又没有血浆。两个士兵给他输了700毫升血。手术完了,他们留下三个人和一些药物,其他的人连夜走了。
留下的三人中,两个是医生,李医生和小刘医生,一个是祁韶枫的警卫员魏铁柱。他们都换下了军装,穿上了便衣。